[完结] 怜光
作者：海狗子
-壹-西湖
西子湖畔自古多情，闲适寂静，风雅浪漫。
杨柳抚平生，浅风揽红尘。多少文人墨客，江湖侠者，沉醉于碧波荡漾，龙井清香，赋诗饮酒，感叹江湖路远，浮生若梦。
祁进很久没来过西湖了。自上次应邀在藏剑山庄留宿几日，观摩山居剑意之妙，已是几年前，那时也是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景色，平静闲适，一湖碧水，似乎能安抚他那时不时仍然纷乱的内心。
怎不巧，偏偏在这也遇上了姬别情。
死者之血灼烧着杀人之手，刺痛不已，无法入眠。最终在华山山顶的皑皑积雪里得以冷却，让祁进放下恍若前世的诸多过去，归于长久的平静。
江湖，于祁进，是历练的长路，是割舍过往的剑锋，亦是悲喜交加的红尘情思；于姬别情，却是空白天地间的一个名为“拦江剑”祁进的凌雪阁杀手，是天涯何处的故人，是他永远难释怀的离去。
祁进不敢深思他的那份执念。“暗箱”也好，“焚海拦江”也罢，自华山一战，他与他就已彻底分道扬镳，过去的诸多荣誉和名号都已成为过眼烟云。偏偏姬别情还是不肯放下，无论走到何处，总有那么些可能会与他“偶遇”，结果往往便是死循环一般的周而复始。
长此以往，祁进认定的道心即为归宿之理总会微微动摇，令他愁苦，但更多的时候，他选择在华山的雪松下没日没夜的练剑，剑声凌厉，祁进便努力去磨平其中的厉，只是，厉不在，凌还在。
浸透半生的肃杀。
紫虚子嫉恶如仇，黑白分明，偏偏对那姬别情留有余地。即便华山一战所用皆是杀招，亦是在姬别情受伤之时伸出援手，救他一命。
祁进感叹，还不是斩不断那往日的情分。还不是看尽红尘过往后察觉到那难以忘怀的唯一真挚。
十七年，仍是那抹不平世俗的模样。
祁进走了神，却被西湖边上的连天叫好声带回了现实。
刀剑交错，将西湖的宁静撕扯出一个整齐的裂口，比以往热闹的街市，将喧杂的交头接耳统统填入坐落西湖边藏剑山庄的脚下。
钢铁的碰撞声清脆，凌厉，甚至带着些许残忍和冷酷——名剑大会十年一出，今日正是开幕之日，来自各方的武者纷纷前来，有的是武林高手，有的是无名隐者，他们乐于应邀参与，为的是夺取名剑，扬名天下。
祁进并非前来参与争夺，而为的是一观磨砺十年而出的神兵残雪剑真容，会是何人能力败群雄，夺得残雪——只要是与剑有关的一切，祁进都相当感兴趣。
都说江湖之事，如梦似幻，理所当然。
新思旧忆，不过弹指之间。
西湖两岸多种柳树，有些个体甚至已活过千年，安然矗立，枝叶繁茂，遮天蔽日，如神灵一般。祁进慢慢踱步，挑了条人少的小路往藏剑山庄的方向去，既是只身前来，只道是不喜喧嚣，独赏湖光山色。偏偏这时，总会有熟悉的一幕上演。
走着走着，柳叶自枝头飘落，划过紫虚子额前白发，顺着道袍，一路落到地面，祁进随之停下脚步，原本平静的黝黑瞳仁中闪出一丝警惕的寒光，几乎是下意识地拔剑出鞘抵在胸前，他听得见，那柳叶悉数作响间隐隐浮现的脚步声，似是谁人有意跟踪。
半晌过后，祁进宛若雕塑立于原处，只有徐徐微风吹得发丝在空气中浮动，手中之剑亦是纹丝不动。他静静的听，细细感受，人声不见，气息犹在。祁进皱皱眉头，那气息越是感知，越是自陌生变得熟悉，直到让他头疼为止。
“出来。”他低沉冷喝了一声，似凝重的霜雪，寒意阵阵。
话音刚落，祁进猛然抬头向斜对侧的一棵千年古柳望去，一人影迅捷如同闪电，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无需东躲西藏！”祁进剑一挥，挑出几个朴素凌厉的剑花，剑锋鸣响，气海震得周遭空气都跟着扭曲旋转，黑影闪出的频率也跟着加快，随之而来的是一条血红链刃迎面扑来，祁进瞪大双眼，看清了链刃之后那影子的容貌，即便遮住面容，仅凭一双眼睛，他就知来者何人。
“我见你何时需要东躲西藏了？”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祁进向后退了一步，眼神游离不定。
“是你。”祁进的声音里甚至透露些许无奈，方才的锋芒几乎是一瞬间消失不见，链刃再次袭来，漆黑的影子也跟着变为熟悉的朱红，他一剑抵住链刃，向后一推，收剑于身后，不再做出攻击姿态，反而将背影留给那人，毫无防备之心。
那人见祁进此状，气不打一处来，又不可能真的趁其不备，用链刃伤了他，只能站立原处，收了武器亦是短暂的冷哼一声。
“祁进。”那人开口道。
“好久不见。”祁进并未回头，淡淡四字，却道出了从前与今日。
来者面带朱红色面罩，一身黑衣银甲，目光如电，又似无情猛兽，身法犀利无人能挡。此人无疑是凌雪阁头号杀手“焚海剑”姬别情。
姬别情凝望着祁进背影，几年前，同样是西湖藏剑，他与祁进短暂交锋，一样的话语，同样的回绝，不知重复了多少次，这又是第几次？姬别情攥紧拳，一时间内心五味陈杂，诸多话语不知如何再次出口，到最后仅仅化为简短的语句，“为何不战。”
“我意不在战。”祁进仍眉头紧皱，却是忍不住回头一望，“不在与你一战。”
“.....”姬别情看着他，青丝如墨，白发如雪，眉眼间是无奈，亦如从前，充满刻意的决绝。
那肃杀，那凌厉，“拦江剑”宛如昙花一现，姬别情还未缓过神便不再出现，取而代之的则是面前的祁进，纯阳紫虚子。
“即便我将昔日你我做过之事公之于众，令你在这红尘之中成为他人口中的罪？”
姬别情说的是哪件事，祁进自然知道。
他没有说话，转身离去。
“进哥儿。”风声遮掩了一声呼唤，祁进自然是没能听见，亦没能看见身后的姬别情逐渐柔和暗淡的目光。
清风过后，又是凌然冷酷的杀手而已。
“祁进。”他换了称呼，又叫了一遍，“谢云流亦在藏剑山庄，并参加了名剑大会。”
祁进身体一震，不再前行，“你怎知晓。”
“我怎会不知。”姬别情冷哼一声，抱住肩膀，闪回树梢，“这也是我来此原因之一。”
谢云流远走东瀛一事，朝堂江湖皆知。祁进与之诸多仇怨都已了结，只要不再正面相见，便无需对立——即使在祁进的内心深处，除去洛风一事，他仍然对谢云流心生痛恨。
“.....”
“日后见吧，祁进。你的归宿始终只有凌雪阁。”
若偏不是呢。祁进心想着，听到他快步离开的声音，收剑入鞘背好，心想着故人何时能再相会，同时又希望不再相会。
碧波清风，一剑一人，一颗执拗且略显极端的心。
-贰-残雪
名剑大会似乎总能将一些人，一些事在漫长的平行里连接，相交在一起。十年前，二十年前，多少红尘佳话，或是情仇恩怨都在西子湖畔流传深远。在召开期间，兴许就能遇见故人，回忆起种种往事。
第四次名剑大会自然是大庄主叶英亲自操办，开幕之日转瞬就到了黄昏，热闹一整个白日的街头巷尾乃至藏剑山庄内部终于渐渐归于平静。叶英面见诸多江湖名侠，各派宗师，虽未觉过度疲乏，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大庄主出关多年，除却公事，依旧不喜喧嚣。没有要务处理的时候，他还是像闭关修习练剑时一样，要么在剑冢里静静的待上数日，要么，便是在天泽楼上静静站立，即便双目已盲，似乎也能看到远处那成片桃花林与黛色的远山……
不知不觉，叶英和侍从游逛到了庄外的一处银杏林，银杏树金光灿灿，自枝头落下的叶片在地面堆积成金海，银杏林内被特意开出了一条蛇盘小路，沿着小路向北而行，可一直走到剑冢脚下。叶英很喜欢在难得的闲适中来这里逛逛。
“大庄主？该回了。”侍从轻轻唤了一声，夕阳西下，转眼间，冷蓝色的星幕便自东向西，渐渐笼罩了绯色红霞。叶英点点头，却对侍从挥挥手，“我等下再回，你可先行一步，去二庄主那里。”
侍从并没有过多的停留，大庄主的性子他自然是了解，作揖施礼之后就匆匆回往山庄。马蹄声渐远，清幽之境更有意趣，叶英闭上淡色双目，双手抱住肩膀，向银杏林的深处走去。
落脚之处，金叶纷落，仔细瞧来，那些叶片竟染上一缕霜白。
叶英虽看不见微小异样，但是仍能通过听来察觉，他将剑抱在怀中，站在一棵树下，缓缓开口，“王谷主好久不见。”
话音刚落，悠远笛声飘然而起，如风声寂寥，还透露出些许别样相思，其中深意，叶英自然知晓。随着笛声渐近，林中人影愈发清晰。白袍青丝，目光如炬，骨节分明的双手间，是一杆雪色长笛，笛声仍在，唇齿间已现微微笑意。
江湖传言恶人谷谷主，雪魔王遗风是天底下最狠辣凶残之人，那双手间沾染的鲜血可涂满自贡城的城墙，其人气质和样貌阴沉冷酷，凶恶如鬼，笛声一起，必有人丧命于他手下，偌大江湖，并无几人敢直面他。然而叶英面前的这位王遗风，却是如同一位豪情万丈的翩翩君子，眼中毫无杀气，只有缕缕冷清的温柔。
叶英看不见，但是能感觉得到。
“两年了。”王遗风一曲吹罢，毫不犹豫的径直向叶英走来，“叶庄主可还好？”
“不过两年而已，尚无改变。”叶英淡淡回答，既无疏离，也没过于亲近。
“哈哈。”王遗风笑了笑，他曾与叶英约定，每年的今日在庄外的银杏林相会，起初叶英认为过于张扬，这里毕竟离山庄不远。王遗风却不以为然，他天性洒脱，经历种种或美好，或残酷的过往后，更是两袖清风，不顾世俗评价。叶英无奈，答应下来，一想到私下交情既然已发展到这般程度，倒也不必顾虑太多，一个约定，就此达成。
不过赴约的过程总是被一桩桩突如其来的江湖事给打乱，这一乱，两年便过去了，恶人谷和浩气盟战事不断，王遗风也只有短暂空闲才能想起叶英，短暂人生，总因纷乱耽搁了相会。
“叶大庄主这是生气了。”多想无妨，既来之，则好好安抚。
“并无此事。只是这天地之间一年即是一瞬，年华稍纵即逝，不敢不叹。”叶英说着，伸手接住一片被风吹起的银杏叶，叶片上的霜雪仍在，微冷，亦如当年盛夏之时，也是在这，王姓的白衣公子向年幼的藏剑山庄少庄主展示凝雪功的神奇。
人事变迁，还好故人犹在，叶英一直很知足，若放昔年，他不会做出对年华的感慨，如今却觉得，彼此安好，才是最值得人珍惜。
当然，这不影响生气。
“谢渊近日不安分，总想搞出些名堂，我恶人的弟兄们，急需安抚和指引。”王遗风将笛子收回袖袍，像是在说无关的话，“但我觉得，还是需先见见你。”
“名剑大会举办期间，各路豪侠，门派势力都有受邀，谷主不怕招惹是非？”
“来见你，何须顾及其他？”
“巧舌如簧，一如从前。”叶英微微蹙眉，睫毛颤动，久久没有回话，心安取代了恼火。
“不管怎样，我已来了，当赔罪。”王遗风低声说着，语气深情，庄重，走到叶英面前，与他不过一叶之隔，他伸出手轻轻撩开叶英额前白发，用指尖轻触他的面颊，久违的温度，怀念不已，心生爱怜。
叶英没有躲开，反而说道，“‘残雪’尚在剑冢被严加看护，如今大会召开，是它面见世人的时候——谷主可有兴致同我一起前去。”语罢，叶英走到王遗风前头，也不回头。
“自然乐意之至。”王遗风笑着说，手中扶笛，跟了上去。
-叁-桃酒
一个月时间过得很快，西湖名剑大会的最后一天，是关乎稀世神兵“残雪”剑的角逐。每一场祁进都要来观看，直到谢云流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那个无数次与他针锋相对的“大师兄”。尽管几欲拔剑相向，却还是被理智压下冲动，当然，少不了身边那个一直按着自己肩膀的人——姬别情同样在这里呆了一个月，并且每次见面都使用了易容术。
即使易容，祁进也能看出是他。
比武相当精彩，谢云流不愧是昔年吕祖最得意的门生，即便出走东瀛，也没有削减他的实力，这次回来，反而使出了之前众人从未见过的剑法，变幻莫测，虚虚实实之间皆是迅猛……
只是即便如此，祁进亦不齿谢云流之行径，看到一半，悄悄离开观席——高手皆知胜负已分，残雪剑必将为谢云流所得。一直在祁进周围游走的姬别情见他气冲冲的离开大会现场，想都没想就追了上去。
祁进离开名剑大会，沿着路往西面的村落里自己所住的客店走去，一个月来，观习比武令他收获不浅，除却谢云流，几乎没什么让他觉得烦心之事。
“进哥儿——”
姬别情在祁进的身后叫，祁进回头一看，他已经换回原来的衣服和样貌。
那个叫法，年代过于久远，让祁进极为动容。
反正阻止他那么叫，姬别情也不会听，祁进索性不再坚持。
“我以为你会看到最后。”祁进说，并没拒绝姬别情与自己同行。
近乎一个月的软磨硬泡有了成果，祁进终于不躲着姬别情，尽管某种意义上讲是源于无奈。当然，关乎立场方面的事情一如既往的只要聊起来就会不欢而散。
“没必要，我已经拿到了所有情报，只带回去交差便好。”姬别情说得虽然轻松，实际则困难重重，名剑大会戒备森严，没有剑帖就想要混入其中探求情报几乎不可能，这类任务，也只有姬别情这样级别的刺客才能完成了。
“那你为什么还不回凌雪阁。”祁进问道。
“因为你还在这。”姬别情毫不犹豫的回答，他垂眼，目光暗淡，“下次不知是何时了，总得多看几眼。”
有点肉麻。但是祁进没说出来。
二人并行，期间再无其他对话。在凌雪阁的日子里他们就已学会与沉默的气氛共处，并把这种言语上的交流转变为行动上的默契。
到村口的时候，祁进看见了架起灯的那家酒店，顺其自然的开口道，“去喝一壶么？这里的桃花酿相当不错。”
“哎？”姬别情怀疑在幻听了，他抬头看向祁进，还是那张清冷的脸，仿佛真的是得道看透尘世，不谙世事的剑客。回想起他不止一次亲口拒绝重拾过往，从今只为自身的存在而活，那坚定的神色曾令姬别情不知所措。
所以，他不敢相信那话是从祁进嘴里说出来的。
“不提凌雪阁，也不提纯阳。只有你我，可好。”祁进大概是笑了，嘴角浅浅的一扬，侧身看向酒旁边的桃树
“....”姬别情发着愣，甚至忘记回答。
“桃树那边的坡下是一处小涧，饮几杯之后去看看也好，听说风景不错。”祁进见他没搭话，继续自顾自说着，“意下如何？”
“当然。”
相比之下话多的姬别情想了半天，既然不能提回凌虚阁的事，那只能答应，其中喜悦，连他自己都未曾彻底的察觉出来。
酒店内热闹的很，店小二带祁进和姬别情上楼，二楼景色甚妙，能一观村内景色，每当到了夜晚，这里会有夜市，灯火通明，热闹程度堪比白昼。姬别情不太习惯喧闹，他是潜伏于寂静深夜的人，与尘世，总有那么一层隔阂，若说和尘世还有些什么真实的交集，那大概只有祁进一人而已。
两壶桃花酿，三两盘小菜，于彼此都十分重要的故人。
人生再无其他圆满。
姬别情倒了一杯酒，双手托住酒盅看向祁进，“我敬进哥儿一杯。”语罢，，一杯酒下肚，酒味醇厚，花香的绵软中透着一股微辣，不烈，但难忘。
“我也敬你。”祁进同样是一饮而尽。
陌生的熟悉，熟悉的陌生，换来的依旧是相同的沉默，以及无言的问候。说是点到为止，最后却依旧是杯盘狼藉，酒壶遍地，好在祁进酒量还不错，即使喝得多了，也能清醒起来，搀扶着头脑不太发蒙但腿有点软的姬别情下楼结账。
姬别情见了祁进总是这样毫无保留，但凡他流露出一丝温情，都能让姬别情几乎卸下一切锋芒，不是杀手，不是天下这盘大棋中的棋子。
只是姬别情而已。
付了酒钱，走出酒店，祁进仍没放开姬别情，扶着他，一直走到了桃树下。此番醉态，对于凌雪阁中人来讲实属不应当，放下红尘念情作为大唐江山的棋子是他们全然接受的事情，除此之外不应有其他念想……
不应吗……
姬别情皱眉，感谢自己尚存理智，靠在桃树边试图甩开 祁进的手——这般亲近，已经不能再过度依赖。
“……进哥儿，不用扶，我没醉。”姬别情磕磕巴巴的说着，彻底靠在桃树下，服下随身携带的解毒散——当初部下交到手里时，提过这东西还有解酒的功效。
“不扶你便要在酒店里睡一整晚了。”祁进站到离姬别情不远的高坡上远望。
已是灯火阑珊时。
“睡着也好，倒不用看见你回纯阳的背影。”姬别情冷笑一声，万般的无可奈何，“我不想再看一次。”
“我离开凌雪阁已有快十年。”祁进叹了口气，侧身望着姬别情。
姬别情愣了愣，从他的角度看，祁进疲惫，且虚无，同时矛盾交错，如同他一头青丝，额前却是缕缕如雪的发。
“十年间，我得偿所愿，却也没留得下什么。”
祁进之得偿所愿，是游历名山大川，结交江湖人情，行侠仗义，出人头地。
“没留得下的是什么？”姬别情问。
祁进没说话，走到姬别情面前，一反常态的对他伸出手，他苍白的脸上泛着些许醉酒的红晕，姬别情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暂且没有回应他。
“是你。”
“你醉了。”
姬别情有些发懵，祁进似乎只把话说了一半。
“没醉。”
倒是希望你没醉。姬别情暗暗吐槽，并不想陪一个看上去清醒的醉鬼玩手拉手的游戏。
“你这话自相矛盾，祁进。”一旦戳到痛处，姬别情便直呼大名。
祁进保持的原来的姿势摇摇头，“有的人遍地都是，有的人却总是可遇不可求的。或许，我明白的稍晚了些。”
即使话不说明，姬别情也是懂他的，这是多年来的默契，亦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他的个人情感与他的立场是平行的，永远没有相交一日。
姬别情有一瞬间甚至有些释然，只是他性子太烈，太执着，释然过后便又是不甘。怀着这样矛盾的想法，姬别情伸手握住了那只举在自己面前半天的手。
只当面前的是块被冰覆盖的木头，何曾想也会说出这样煽情的话来。
掌心滚热，是难以磨灭的旧谊，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的话是废话。”姬别情站起身来，握着他的手，举到胸口的位置，一时无言。“关乎你之事，我向来都在所不辞。”
夜风骤起，已是深夜，阑珊灯火纷纷熄灭，喧闹被沉寂代替，酒醉的热气在冷风中被吹走了，留下了已经清醒的两个站在高坡上的男人。
“你就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刺客，然而你浑然不自知。”
相同的话，祁进快听的耳中长茧。
“我非棋子，你最应知晓。”
“能亲眼见证山河的长宁，成为棋子又如何，更何况，你我二人同在，脚下这条路将会铺得更顺利，你渴望的功名，你所需要的知己，又何曾离你而去！”
“你不明白。”祁进声线有些颤抖，他想要离开了，立场上永远都谈不妥，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寒光一闪，铁刃出鞘，祁进脚步声止，面前的土里，眨眼间插着一条血色链刃。
是饮了无数人血的焚海剑。
“和我一战，祁进。”姬别情手持另一把链刃，眼中闪烁中身为冷酷杀手应有的凌冽，“胜了，你便走，输了，就莫要言语其他，跟我回凌雪阁。”
走了，是对友人的不敬，是对情义的践踏。
祁进猛一回神，迅雷不及掩耳，将手中焚海剑一掷，还给姬别情，而自己的剑早已出鞘，握掌心之中，剑光乍现，清冷，势如破竹。二人互相凝视，一样黑色的瞳仁，一个是凌冽肃杀，另一个则是淡薄致远。
“我不会输。”
言罢，剑剑相抵，寒风铁冷，交错着的身影，无比寂寥。
-肆-清茶
剑冢深处，笛声悠扬，伴随着鸟叫虫鸣，似是画中意境，引人流连忘返，不知不觉就沉浸其中。
叶英寻着声，一路走进剑冢深处，他曾闭关独居时住的那间宅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宅院不大，该有的设施却都齐了。
王遗风坐在石台边，一曲清幽笛曲回转不停，在山谷中响彻。此时他似乎并非恶人谷谷主，也并非叫人闻风丧胆的雪魔，仅仅是一位天性豪迈不羁的白衣侠者，洒脱，浪漫。
听到叶英的脚步声，王遗风停止吹奏，站起身来，迎接来者。
“你回来了？”王遗风道，看着叶英手里的小小锦包。
“大会快结束了，以防残雪被盗，多安排了些护卫过去，耽搁些时间。”
叶英说着把包递给王遗风，
“不急，想来在此也快一个月，时间为何，已经快要忘却了。”王遗风笑道，接过锦包，“这是什么？”
“明前龙井，不知谷主可否与我共饮。”叶英嘴角弯了弯，清亮的眸子极为美丽，里面似乎存在着一汪清泉，令人不舍得离开视线。
“大庄主邀饮，怎能拒绝。”王遗风说着，左手牵住叶英的手，右手抓着茶叶包，把叶英带到屋里。
“亲自煮茶，亦是乐趣所在，大庄主可否搭把手。”
叶英起初有些吃惊，转而释然，不曾想谷主大人会亲自架锅取水烧柴——只要无人阻碍，他便会做出各种不符合身份的事情。
“自然可以。”
叶英很乐意陪他做这些事，打开锦包，取出茶叶，平日都是下人做的活，自己亲上手倒也平添趣味，仿佛真的只是在享受清闲日子的江湖倦客。
不过多时，茶香四溢，充斥房间。
煮好水后，王遗风取了个一只紫砂茶壶，几盏茶杯，与叶英走到院内，坐于石台边。
“茶是好茶，人亦是美人。”王遗风手扶青石台侧坐，望着端坐对面的叶英，不禁感叹。
“谷主又在胡说了吗。”叶英毫不客气，对王遗风，他并不需要言语保留。
“夸你，怎么又成胡说。”王遗风笑道，举起茶杯，细品其中的浓郁芳香，那是多情的西子湖畔的味道，荡气回肠。想到这里，王遗风的目光里有些不舍，他的归处自然不是这里，而是那三生路尽头的赤红之地。“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叶英品了口茶，他可曾不想感叹，岁月如梭，人与人的相聚更是短暂，所以即便名剑大会期间再过繁忙，一到晚上，他还是会回到剑冢，见他想见的人。
正如王遗风离开恶人谷，在此停留整整一个月，对于谷主来说，实在过长了。
“下次相见，不知又是何时。”王遗风放下茶杯，端详着叶英，他的发梢，眉间，一切都很完美，竟让一个在江湖上漂泊行走半生的男子，有了想要在他去与世隔绝之地的冲动。
“总会再相见。”叶英笑了笑，遮掩了几分不舍。“明年还会见，否则没下次。”
“大庄主肯谅我，不胜感激。”悄然间，王遗风闪到了叶英的身后，叶英正是心事重重，难得没有察觉这细微动作。
下一秒中，他的肩头抚上一双温热有力的大手，叶英想要转头，反而迎上了王遗风凑近来的脸。
短暂，轻柔的一吻，落在唇间，像是蜻蜓点水般，用情却极深，青丝白发交融，难以分清，再一秒后，王遗风以拉开彼此，重新坐回石台。
“品茶吧，大庄主。”
唇间温度犹在。
叶英想说，却贪恋着热度，不想张口。
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时间的流逝，阻止不了所有江湖纷争，恩怨情仇，他只希望在有限的时间尽可能的见面。
明年，明年的明年，相会，在同样的地方。
许久之后，他笑了笑，举起茶杯。
“请。”
-伍-归去
夜幕清冷，疏星点点，驿馆旁的灯笼被风吹得一闪一闪，将过往行人的倒影，照映得虚虚实实。
往来者都在说谢云流夺取残雪剑扬名天下的事情，祁进这才想起来此次是为了观剑而来藏剑山庄，而并非是跟姬别情约架。
姬别情正收拾行囊，和驿馆老板交接马匹，背上的焚海剑刃，多了一道伤痕。
他又输给祁进了，这次仅仅输了一招。
没有愤怒，亦没有怨气，他收起剑，准备好独自一人回凌雪阁复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独身前行，再独身归去，已是习惯。
昔日交战过后，祁进都会自然而然离去，不做告别，也没有其他多余的话对姬别情说，可这次，他却主动相送，其中原因，祁进也不知。
待一切都办好后，姬别情才腾出空走到祁进面前，“进哥儿，保重，下次见我，保不齐是何时了。”
“...凌雪阁的任务，还是那样繁重吗？”祁进道。
“向来如此。”姬别情脸色不是很好看，事实上，他真的有太多的情绪想对祁进发泄，但是他不想，也不忍。
恩人，至交……这些词汇不足以形容姬别情对祁进的感情，他觉得不必多说，也不可多说。
情感，对杀手来讲是致命的。
“我仍未被你说服，即便你次次都能险胜。”姬别情握紧缰绳，这大概是他最后的倔强。
“我知道。”祁进淡淡一笑。
“你的事，对我来说，是可以不顾生死去做的，进哥儿，我会等你回来的。”姬别情翻身上马，吆喝了一声，他不再去看祁进，他怕自己走不出徘徊在内心深处的情绪中。
“保重，姬大哥。”
姬别情心头一震，眼前浮现出十几年前，那手持拦江剑的白衣刺客，他也这么叫过自己。
他的名字叫祁进。
姬别情很想回头再看一眼祁进，他一咬牙，一鞭子抽在马的后臀，马儿嘶鸣一声，载着他奔向远方。
祁进看着他的背影，不由自主的开口，仿佛呓语。
“何时，回来呢。”
end
-壹-西湖
西子湖畔自古多情，闲适寂静，风雅浪漫。
杨柳抚平生，浅风揽红尘。多少文人墨客，江湖侠者，沉醉于碧波荡漾，龙井清香，赋诗饮酒，感叹江湖路远，浮生若梦。
祁进很久没来过西湖了。自上次应邀在藏剑山庄留宿几日，观摩山居剑意之妙，已是几年前，那时也是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景色，平静闲适，一湖碧水，似乎能安抚他那时不时仍然纷乱的内心。
怎不巧，偏偏在这也遇上了姬别情。
死者之血灼烧着杀人之手，刺痛不已，无法入眠。最终在华山山顶的皑皑积雪里得以冷却，让祁进放下恍若前世的诸多过去，归于长久的平静。
江湖，于祁进，是历练的长路，是割舍过往的剑锋，亦是悲喜交加的红尘情思；于姬别情，却是空白天地间的一个名为“拦江剑”祁进的凌雪阁杀手，是天涯何处的故人，是他永远难释怀的离去。
祁进不敢深思他的那份执念。“暗箱”也好，“焚海拦江”也罢，自华山一战，他与他就已彻底分道扬镳，过去的诸多荣誉和名号都已成为过眼烟云。偏偏姬别情还是不肯放下，无论走到何处，总有那么些可能会与他“偶遇”，结果往往便是死循环一般的周而复始。
长此以往，祁进认定的道心即为归宿之理总会微微动摇，令他愁苦，但更多的时候，他选择在华山的雪松下没日没夜的练剑，剑声凌厉，祁进便努力去磨平其中的厉，只是，厉不在，凌还在。
浸透半生的肃杀。
紫虚子嫉恶如仇，黑白分明，偏偏对那姬别情留有余地。即便华山一战所用皆是杀招，亦是在姬别情受伤之时伸出援手，救他一命。
祁进感叹，还不是斩不断那往日的情分。还不是看尽红尘过往后察觉到那难以忘怀的唯一真挚。
十七年，仍是那抹不平世俗的模样。
祁进走了神，却被西湖边上的连天叫好声带回了现实。
刀剑交错，将西湖的宁静撕扯出一个整齐的裂口，比以往热闹的街市，将喧杂的交头接耳统统填入坐落西湖边藏剑山庄的脚下。
钢铁的碰撞声清脆，凌厉，甚至带着些许残忍和冷酷——名剑大会十年一出，今日正是开幕之日，来自各方的武者纷纷前来，有的是武林高手，有的是无名隐者，他们乐于应邀参与，为的是夺取名剑，扬名天下。
祁进并非前来参与争夺，而为的是一观磨砺十年而出的神兵残雪剑真容，会是何人能力败群雄，夺得残雪——只要是与剑有关的一切，祁进都相当感兴趣。
都说江湖之事，如梦似幻，理所当然。
新思旧忆，不过弹指之间。
西湖两岸多种柳树，有些个体甚至已活过千年，安然矗立，枝叶繁茂，遮天蔽日，如神灵一般。祁进慢慢踱步，挑了条人少的小路往藏剑山庄的方向去，既是只身前来，只道是不喜喧嚣，独赏湖光山色。偏偏这时，总会有熟悉的一幕上演。
走着走着，柳叶自枝头飘落，划过紫虚子额前白发，顺着道袍，一路落到地面，祁进随之停下脚步，原本平静的黝黑瞳仁中闪出一丝警惕的寒光，几乎是下意识地拔剑出鞘抵在胸前，他听得见，那柳叶悉数作响间隐隐浮现的脚步声，似是谁人有意跟踪。
半晌过后，祁进宛若雕塑立于原处，只有徐徐微风吹得发丝在空气中浮动，手中之剑亦是纹丝不动。他静静的听，细细感受，人声不见，气息犹在。祁进皱皱眉头，那气息越是感知，越是自陌生变得熟悉，直到让他头疼为止。
“出来。”他低沉冷喝了一声，似凝重的霜雪，寒意阵阵。
话音刚落，祁进猛然抬头向斜对侧的一棵千年古柳望去，一人影迅捷如同闪电，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无需东躲西藏！”祁进剑一挥，挑出几个朴素凌厉的剑花，剑锋鸣响，气海震得周遭空气都跟着扭曲旋转，黑影闪出的频率也跟着加快，随之而来的是一条血红链刃迎面扑来，祁进瞪大双眼，看清了链刃之后那影子的容貌，即便遮住面容，仅凭一双眼睛，他就知来者何人。
“我见你何时需要东躲西藏了？”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祁进向后退了一步，眼神游离不定。
“是你。”祁进的声音里甚至透露些许无奈，方才的锋芒几乎是一瞬间消失不见，链刃再次袭来，漆黑的影子也跟着变为熟悉的朱红，他一剑抵住链刃，向后一推，收剑于身后，不再做出攻击姿态，反而将背影留给那人，毫无防备之心。
那人见祁进此状，气不打一处来，又不可能真的趁其不备，用链刃伤了他，只能站立原处，收了武器亦是短暂的冷哼一声。
“祁进。”那人开口道。
“好久不见。”祁进并未回头，淡淡四字，却道出了从前与今日。
来者面带朱红色面罩，一身黑衣银甲，目光如电，又似无情猛兽，身法犀利无人能挡。此人无疑是凌雪阁头号杀手“焚海剑”姬别情。
姬别情凝望着祁进背影，几年前，同样是西湖藏剑，他与祁进短暂交锋，一样的话语，同样的回绝，不知重复了多少次，这又是第几次？姬别情攥紧拳，一时间内心五味陈杂，诸多话语不知如何再次出口，到最后仅仅化为简短的语句，“为何不战。”
“我意不在战。”祁进仍眉头紧皱，却是忍不住回头一望，“不在与你一战。”
“.....”姬别情看着他，青丝如墨，白发如雪，眉眼间是无奈，亦如从前，充满刻意的决绝。
那肃杀，那凌厉，“拦江剑”宛如昙花一现，姬别情还未缓过神便不再出现，取而代之的则是面前的祁进，纯阳紫虚子。
“即便我将昔日你我做过之事公之于众，令你在这红尘之中成为他人口中的罪？”
姬别情说的是哪件事，祁进自然知道。
他没有说话，转身离去。
“进哥儿。”风声遮掩了一声呼唤，祁进自然是没能听见，亦没能看见身后的姬别情逐渐柔和暗淡的目光。
清风过后，又是凌然冷酷的杀手而已。
“祁进。”他换了称呼，又叫了一遍，“谢云流亦在藏剑山庄，并参加了名剑大会。”
祁进身体一震，不再前行，“你怎知晓。”
“我怎会不知。”姬别情冷哼一声，抱住肩膀，闪回树梢，“这也是我来此原因之一。”
谢云流远走东瀛一事，朝堂江湖皆知。祁进与之诸多仇怨都已了结，只要不再正面相见，便无需对立——即使在祁进的内心深处，除去洛风一事，他仍然对谢云流心生痛恨。
“.....”
“日后见吧，祁进。你的归宿始终只有凌雪阁。”
若偏不是呢。祁进心想着，听到他快步离开的声音，收剑入鞘背好，心想着故人何时能再相会，同时又希望不再相会。
碧波清风，一剑一人，一颗执拗且略显极端的心。
-贰-残雪
名剑大会似乎总能将一些人，一些事在漫长的平行里连接，相交在一起。十年前，二十年前，多少红尘佳话，或是情仇恩怨都在西子湖畔流传深远。在召开期间，兴许就能遇见故人，回忆起种种往事。
第四次名剑大会自然是大庄主叶英亲自操办，开幕之日转瞬就到了黄昏，热闹一整个白日的街头巷尾乃至藏剑山庄内部终于渐渐归于平静。叶英面见诸多江湖名侠，各派宗师，虽未觉过度疲乏，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大庄主出关多年，除却公事，依旧不喜喧嚣。没有要务处理的时候，他还是像闭关修习练剑时一样，要么在剑冢里静静的待上数日，要么，便是在天泽楼上静静站立，即便双目已盲，似乎也能看到远处那成片桃花林与黛色的远山……
不知不觉，叶英和侍从游逛到了庄外的一处银杏林，银杏树金光灿灿，自枝头落下的叶片在地面堆积成金海，银杏林内被特意开出了一条蛇盘小路，沿着小路向北而行，可一直走到剑冢脚下。叶英很喜欢在难得的闲适中来这里逛逛。
“大庄主？该回了。”侍从轻轻唤了一声，夕阳西下，转眼间，冷蓝色的星幕便自东向西，渐渐笼罩了绯色红霞。叶英点点头，却对侍从挥挥手，“我等下再回，你可先行一步，去二庄主那里。”
侍从并没有过多的停留，大庄主的性子他自然是了解，作揖施礼之后就匆匆回往山庄。马蹄声渐远，清幽之境更有意趣，叶英闭上淡色双目，双手抱住肩膀，向银杏林的深处走去。
落脚之处，金叶纷落，仔细瞧来，那些叶片竟染上一缕霜白。
叶英虽看不见微小异样，但是仍能通过听来察觉，他将剑抱在怀中，站在一棵树下，缓缓开口，“王谷主好久不见。”
话音刚落，悠远笛声飘然而起，如风声寂寥，还透露出些许别样相思，其中深意，叶英自然知晓。随着笛声渐近，林中人影愈发清晰。白袍青丝，目光如炬，骨节分明的双手间，是一杆雪色长笛，笛声仍在，唇齿间已现微微笑意。
江湖传言恶人谷谷主，雪魔王遗风是天底下最狠辣凶残之人，那双手间沾染的鲜血可涂满自贡城的城墙，其人气质和样貌阴沉冷酷，凶恶如鬼，笛声一起，必有人丧命于他手下，偌大江湖，并无几人敢直面他。然而叶英面前的这位王遗风，却是如同一位豪情万丈的翩翩君子，眼中毫无杀气，只有缕缕冷清的温柔。
叶英看不见，但是能感觉得到。
“两年了。”王遗风一曲吹罢，毫不犹豫的径直向叶英走来，“叶庄主可还好？”
“不过两年而已，尚无改变。”叶英淡淡回答，既无疏离，也没过于亲近。
“哈哈。”王遗风笑了笑，他曾与叶英约定，每年的今日在庄外的银杏林相会，起初叶英认为过于张扬，这里毕竟离山庄不远。王遗风却不以为然，他天性洒脱，经历种种或美好，或残酷的过往后，更是两袖清风，不顾世俗评价。叶英无奈，答应下来，一想到私下交情既然已发展到这般程度，倒也不必顾虑太多，一个约定，就此达成。
不过赴约的过程总是被一桩桩突如其来的江湖事给打乱，这一乱，两年便过去了，恶人谷和浩气盟战事不断，王遗风也只有短暂空闲才能想起叶英，短暂人生，总因纷乱耽搁了相会。
“叶大庄主这是生气了。”多想无妨，既来之，则好好安抚。
“并无此事。只是这天地之间一年即是一瞬，年华稍纵即逝，不敢不叹。”叶英说着，伸手接住一片被风吹起的银杏叶，叶片上的霜雪仍在，微冷，亦如当年盛夏之时，也是在这，王姓的白衣公子向年幼的藏剑山庄少庄主展示凝雪功的神奇。
人事变迁，还好故人犹在，叶英一直很知足，若放昔年，他不会做出对年华的感慨，如今却觉得，彼此安好，才是最值得人珍惜。
当然，这不影响生气。
“谢渊近日不安分，总想搞出些名堂，我恶人的弟兄们，急需安抚和指引。”王遗风将笛子收回袖袍，像是在说无关的话，“但我觉得，还是需先见见你。”
“名剑大会举办期间，各路豪侠，门派势力都有受邀，谷主不怕招惹是非？”
“来见你，何须顾及其他？”
“巧舌如簧，一如从前。”叶英微微蹙眉，睫毛颤动，久久没有回话，心安取代了恼火。
“不管怎样，我已来了，当赔罪。”王遗风低声说着，语气深情，庄重，走到叶英面前，与他不过一叶之隔，他伸出手轻轻撩开叶英额前白发，用指尖轻触他的面颊，久违的温度，怀念不已，心生爱怜。
叶英没有躲开，反而说道，“‘残雪’尚在剑冢被严加看护，如今大会召开，是它面见世人的时候——谷主可有兴致同我一起前去。”语罢，叶英走到王遗风前头，也不回头。
“自然乐意之至。”王遗风笑着说，手中扶笛，跟了上去。
-叁-桃酒
一个月时间过得很快，西湖名剑大会的最后一天，是关乎稀世神兵“残雪”剑的角逐。每一场祁进都要来观看，直到谢云流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那个无数次与他针锋相对的“大师兄”。尽管几欲拔剑相向，却还是被理智压下冲动，当然，少不了身边那个一直按着自己肩膀的人——姬别情同样在这里呆了一个月，并且每次见面都使用了易容术。
即使易容，祁进也能看出是他。
比武相当精彩，谢云流不愧是昔年吕祖最得意的门生，即便出走东瀛，也没有削减他的实力，这次回来，反而使出了之前众人从未见过的剑法，变幻莫测，虚虚实实之间皆是迅猛……
只是即便如此，祁进亦不齿谢云流之行径，看到一半，悄悄离开观席——高手皆知胜负已分，残雪剑必将为谢云流所得。一直在祁进周围游走的姬别情见他气冲冲的离开大会现场，想都没想就追了上去。
祁进离开名剑大会，沿着路往西面的村落里自己所住的客店走去，一个月来，观习比武令他收获不浅，除却谢云流，几乎没什么让他觉得烦心之事。
“进哥儿——”
姬别情在祁进的身后叫，祁进回头一看，他已经换回原来的衣服和样貌。
那个叫法，年代过于久远，让祁进极为动容。
反正阻止他那么叫，姬别情也不会听，祁进索性不再坚持。
“我以为你会看到最后。”祁进说，并没拒绝姬别情与自己同行。
近乎一个月的软磨硬泡有了成果，祁进终于不躲着姬别情，尽管某种意义上讲是源于无奈。当然，关乎立场方面的事情一如既往的只要聊起来就会不欢而散。
“没必要，我已经拿到了所有情报，只带回去交差便好。”姬别情说得虽然轻松，实际则困难重重，名剑大会戒备森严，没有剑帖就想要混入其中探求情报几乎不可能，这类任务，也只有姬别情这样级别的刺客才能完成了。
“那你为什么还不回凌雪阁。”祁进问道。
“因为你还在这。”姬别情毫不犹豫的回答，他垂眼，目光暗淡，“下次不知是何时了，总得多看几眼。”
有点肉麻。但是祁进没说出来。
二人并行，期间再无其他对话。在凌雪阁的日子里他们就已学会与沉默的气氛共处，并把这种言语上的交流转变为行动上的默契。
到村口的时候，祁进看见了架起灯的那家酒店，顺其自然的开口道，“去喝一壶么？这里的桃花酿相当不错。”
“哎？”姬别情怀疑在幻听了，他抬头看向祁进，还是那张清冷的脸，仿佛真的是得道看透尘世，不谙世事的剑客。回想起他不止一次亲口拒绝重拾过往，从今只为自身的存在而活，那坚定的神色曾令姬别情不知所措。
所以，他不敢相信那话是从祁进嘴里说出来的。
“不提凌雪阁，也不提纯阳。只有你我，可好。”祁进大概是笑了，嘴角浅浅的一扬，侧身看向酒旁边的桃树
“....”姬别情发着愣，甚至忘记回答。
“桃树那边的坡下是一处小涧，饮几杯之后去看看也好，听说风景不错。”祁进见他没搭话，继续自顾自说着，“意下如何？”
“当然。”
相比之下话多的姬别情想了半天，既然不能提回凌虚阁的事，那只能答应，其中喜悦，连他自己都未曾彻底的察觉出来。
酒店内热闹的很，店小二带祁进和姬别情上楼，二楼景色甚妙，能一观村内景色，每当到了夜晚，这里会有夜市，灯火通明，热闹程度堪比白昼。姬别情不太习惯喧闹，他是潜伏于寂静深夜的人，与尘世，总有那么一层隔阂，若说和尘世还有些什么真实的交集，那大概只有祁进一人而已。
两壶桃花酿，三两盘小菜，于彼此都十分重要的故人。
人生再无其他圆满。
姬别情倒了一杯酒，双手托住酒盅看向祁进，“我敬进哥儿一杯。”语罢，，一杯酒下肚，酒味醇厚，花香的绵软中透着一股微辣，不烈，但难忘。
“我也敬你。”祁进同样是一饮而尽。
陌生的熟悉，熟悉的陌生，换来的依旧是相同的沉默，以及无言的问候。说是点到为止，最后却依旧是杯盘狼藉，酒壶遍地，好在祁进酒量还不错，即使喝得多了，也能清醒起来，搀扶着头脑不太发蒙但腿有点软的姬别情下楼结账。
姬别情见了祁进总是这样毫无保留，但凡他流露出一丝温情，都能让姬别情几乎卸下一切锋芒，不是杀手，不是天下这盘大棋中的棋子。
只是姬别情而已。
付了酒钱，走出酒店，祁进仍没放开姬别情，扶着他，一直走到了桃树下。此番醉态，对于凌雪阁中人来讲实属不应当，放下红尘念情作为大唐江山的棋子是他们全然接受的事情，除此之外不应有其他念想……
不应吗……
姬别情皱眉，感谢自己尚存理智，靠在桃树边试图甩开 祁进的手——这般亲近，已经不能再过度依赖。
“……进哥儿，不用扶，我没醉。”姬别情磕磕巴巴的说着，彻底靠在桃树下，服下随身携带的解毒散——当初部下交到手里时，提过这东西还有解酒的功效。
“不扶你便要在酒店里睡一整晚了。”祁进站到离姬别情不远的高坡上远望。
已是灯火阑珊时。
“睡着也好，倒不用看见你回纯阳的背影。”姬别情冷笑一声，万般的无可奈何，“我不想再看一次。”
“我离开凌雪阁已有快十年。”祁进叹了口气，侧身望着姬别情。
姬别情愣了愣，从他的角度看，祁进疲惫，且虚无，同时矛盾交错，如同他一头青丝，额前却是缕缕如雪的发。
“十年间，我得偿所愿，却也没留得下什么。”
祁进之得偿所愿，是游历名山大川，结交江湖人情，行侠仗义，出人头地。
“没留得下的是什么？”姬别情问。
祁进没说话，走到姬别情面前，一反常态的对他伸出手，他苍白的脸上泛着些许醉酒的红晕，姬别情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暂且没有回应他。
“是你。”
“你醉了。”
姬别情有些发懵，祁进似乎只把话说了一半。
“没醉。”
倒是希望你没醉。姬别情暗暗吐槽，并不想陪一个看上去清醒的醉鬼玩手拉手的游戏。
“你这话自相矛盾，祁进。”一旦戳到痛处，姬别情便直呼大名。
祁进保持的原来的姿势摇摇头，“有的人遍地都是，有的人却总是可遇不可求的。或许，我明白的稍晚了些。”
即使话不说明，姬别情也是懂他的，这是多年来的默契，亦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他的个人情感与他的立场是平行的，永远没有相交一日。
姬别情有一瞬间甚至有些释然，只是他性子太烈，太执着，释然过后便又是不甘。怀着这样矛盾的想法，姬别情伸手握住了那只举在自己面前半天的手。
只当面前的是块被冰覆盖的木头，何曾想也会说出这样煽情的话来。
掌心滚热，是难以磨灭的旧谊，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的话是废话。”姬别情站起身来，握着他的手，举到胸口的位置，一时无言。“关乎你之事，我向来都在所不辞。”
夜风骤起，已是深夜，阑珊灯火纷纷熄灭，喧闹被沉寂代替，酒醉的热气在冷风中被吹走了，留下了已经清醒的两个站在高坡上的男人。
“你就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刺客，然而你浑然不自知。”
相同的话，祁进快听的耳中长茧。
“我非棋子，你最应知晓。”
“能亲眼见证山河的长宁，成为棋子又如何，更何况，你我二人同在，脚下这条路将会铺得更顺利，你渴望的功名，你所需要的知己，又何曾离你而去！”
“你不明白。”祁进声线有些颤抖，他想要离开了，立场上永远都谈不妥，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寒光一闪，铁刃出鞘，祁进脚步声止，面前的土里，眨眼间插着一条血色链刃。
是饮了无数人血的焚海剑。
“和我一战，祁进。”姬别情手持另一把链刃，眼中闪烁中身为冷酷杀手应有的凌冽，“胜了，你便走，输了，就莫要言语其他，跟我回凌雪阁。”
走了，是对友人的不敬，是对情义的践踏。
祁进猛一回神，迅雷不及掩耳，将手中焚海剑一掷，还给姬别情，而自己的剑早已出鞘，握掌心之中，剑光乍现，清冷，势如破竹。二人互相凝视，一样黑色的瞳仁，一个是凌冽肃杀，另一个则是淡薄致远。
“我不会输。”
言罢，剑剑相抵，寒风铁冷，交错着的身影，无比寂寥。
-肆-清茶
剑冢深处，笛声悠扬，伴随着鸟叫虫鸣，似是画中意境，引人流连忘返，不知不觉就沉浸其中。
叶英寻着声，一路走进剑冢深处，他曾闭关独居时住的那间宅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宅院不大，该有的设施却都齐了。
王遗风坐在石台边，一曲清幽笛曲回转不停，在山谷中响彻。此时他似乎并非恶人谷谷主，也并非叫人闻风丧胆的雪魔，仅仅是一位天性豪迈不羁的白衣侠者，洒脱，浪漫。
听到叶英的脚步声，王遗风停止吹奏，站起身来，迎接来者。
“你回来了？”王遗风道，看着叶英手里的小小锦包。
“大会快结束了，以防残雪被盗，多安排了些护卫过去，耽搁些时间。”
叶英说着把包递给王遗风，
“不急，想来在此也快一个月，时间为何，已经快要忘却了。”王遗风笑道，接过锦包，“这是什么？”
“明前龙井，不知谷主可否与我共饮。”叶英嘴角弯了弯，清亮的眸子极为美丽，里面似乎存在着一汪清泉，令人不舍得离开视线。
“大庄主邀饮，怎能拒绝。”王遗风说着，左手牵住叶英的手，右手抓着茶叶包，把叶英带到屋里。
“亲自煮茶，亦是乐趣所在，大庄主可否搭把手。”
叶英起初有些吃惊，转而释然，不曾想谷主大人会亲自架锅取水烧柴——只要无人阻碍，他便会做出各种不符合身份的事情。
“自然可以。”
叶英很乐意陪他做这些事，打开锦包，取出茶叶，平日都是下人做的活，自己亲上手倒也平添趣味，仿佛真的只是在享受清闲日子的江湖倦客。
不过多时，茶香四溢，充斥房间。
煮好水后，王遗风取了个一只紫砂茶壶，几盏茶杯，与叶英走到院内，坐于石台边。
“茶是好茶，人亦是美人。”王遗风手扶青石台侧坐，望着端坐对面的叶英，不禁感叹。
“谷主又在胡说了吗。”叶英毫不客气，对王遗风，他并不需要言语保留。
“夸你，怎么又成胡说。”王遗风笑道，举起茶杯，细品其中的浓郁芳香，那是多情的西子湖畔的味道，荡气回肠。想到这里，王遗风的目光里有些不舍，他的归处自然不是这里，而是那三生路尽头的赤红之地。“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叶英品了口茶，他可曾不想感叹，岁月如梭，人与人的相聚更是短暂，所以即便名剑大会期间再过繁忙，一到晚上，他还是会回到剑冢，见他想见的人。
正如王遗风离开恶人谷，在此停留整整一个月，对于谷主来说，实在过长了。
“下次相见，不知又是何时。”王遗风放下茶杯，端详着叶英，他的发梢，眉间，一切都很完美，竟让一个在江湖上漂泊行走半生的男子，有了想要在他去与世隔绝之地的冲动。
“总会再相见。”叶英笑了笑，遮掩了几分不舍。“明年还会见，否则没下次。”
“大庄主肯谅我，不胜感激。”悄然间，王遗风闪到了叶英的身后，叶英正是心事重重，难得没有察觉这细微动作。
下一秒中，他的肩头抚上一双温热有力的大手，叶英想要转头，反而迎上了王遗风凑近来的脸。
短暂，轻柔的一吻，落在唇间，像是蜻蜓点水般，用情却极深，青丝白发交融，难以分清，再一秒后，王遗风以拉开彼此，重新坐回石台。
“品茶吧，大庄主。”
唇间温度犹在。
叶英想说，却贪恋着热度，不想张口。
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时间的流逝，阻止不了所有江湖纷争，恩怨情仇，他只希望在有限的时间尽可能的见面。
明年，明年的明年，相会，在同样的地方。
许久之后，他笑了笑，举起茶杯。
“请。”
-伍-归去
夜幕清冷，疏星点点，驿馆旁的灯笼被风吹得一闪一闪，将过往行人的倒影，照映得虚虚实实。
往来者都在说谢云流夺取残雪剑扬名天下的事情，祁进这才想起来此次是为了观剑而来藏剑山庄，而并非是跟姬别情约架。
姬别情正收拾行囊，和驿馆老板交接马匹，背上的焚海剑刃，多了一道伤痕。
他又输给祁进了，这次仅仅输了一招。
没有愤怒，亦没有怨气，他收起剑，准备好独自一人回凌雪阁复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独身前行，再独身归去，已是习惯。
昔日交战过后，祁进都会自然而然离去，不做告别，也没有其他多余的话对姬别情说，可这次，他却主动相送，其中原因，祁进也不知。
待一切都办好后，姬别情才腾出空走到祁进面前，“进哥儿，保重，下次见我，保不齐是何时了。”
“...凌雪阁的任务，还是那样繁重吗？”祁进道。
“向来如此。”姬别情脸色不是很好看，事实上，他真的有太多的情绪想对祁进发泄，但是他不想，也不忍。
恩人，至交……这些词汇不足以形容姬别情对祁进的感情，他觉得不必多说，也不可多说。
情感，对杀手来讲是致命的。
“我仍未被你说服，即便你次次都能险胜。”姬别情握紧缰绳，这大概是他最后的倔强。
“我知道。”祁进淡淡一笑。
“你的事，对我来说，是可以不顾生死去做的，进哥儿，我会等你回来的。”姬别情翻身上马，吆喝了一声，他不再去看祁进，他怕自己走不出徘徊在内心深处的情绪中。
“保重，姬大哥。”
姬别情心头一震，眼前浮现出十几年前，那手持拦江剑的白衣刺客，他也这么叫过自己。
他的名字叫祁进。
姬别情很想回头再看一眼祁进，他一咬牙，一鞭子抽在马的后臀，马儿嘶鸣一声，载着他奔向远方。
祁进看着他的背影，不由自主的开口，仿佛呓语。
“何时，回来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