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 杨柳春风终负却
《白梅障》的番外。
正文才写了八千多字,番外已经有一万三千字,而且越写越多。想了想还是把番外另外拿出来开楼比较好。
宁孙、晏小秦、大秦卓。
从正文05开始都是番外,看过正文的可直接拉到1楼。
正文地址:http://www.spinates.com/post/2839
杨柳春风终负却
1
宁冲玄是孙至言捡回来的,以一坛美酒的代价。
乱世中,总有一些运气好的妖怪增加了不少私藏,其中偶尔也有因为各种原因落到妖怪手里的人间之物。
几个没怎么见过人的女妖弄到一个漂亮的人类小孩,宝贝似地四处炫耀,更是郑重其事地摆在闪亮亮的珠子和贝壳中间,当做一件了不起的藏品。
那时候孙至言刚刚洞天,东海一战打出气海浮天天下闻名。唯一的遗憾是门下没有名成材的弟子。他拒绝了门派中推荐,一心一意找寻起当年有恩于他的女妖,和一个合心意的徒弟。
不知什么缘法让孙至言在那个闪瞎眼的宝库里看到了这个被层层妖法缠住的漂亮男孩。
男孩整个儿浸泡在一大块碧绿的凝胶中,外面是层层叠叠的大叶枝蔓,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如琥珀中的一只小虫。然而在枝叶间隙,苍白的面孔隔着翡翠也似的胶体直视孙至言,黑漆漆的眸子里一点光亮如风中烛火,渐渐黯淡。
妖怪的储藏方法凡人怎生消受得了。
女妖们忧伤地表示这个漂亮的收藏难以长久保存,用尽了办法,还是像最娇弱的花一样一天天凋谢下去。对于上真突然提出来的交换,她们们显然是乐意的,马上要凋谢的宝贝,怎比得上仙家的陈酿?
孙至言看着那个小男孩一点点被妖怪们的容器吐出来,先是头脸,再是躯干和四肢,就像撬开一粒坚果,慢慢露出最柔软的果肉。
男孩的眼睛始终盯着孙至言。
女妖们把虚弱的男孩扶到玉榻前,孙至言正待开口,忽然挑眉笑了。
一把匕首无声无息地刺中孙至言心口,却像是刺到了海上的薄雾,整把匕首穿过他的身体,正中一名女妖胸前。
女妖惨叫一声倒地。男孩八风不动的脸上露出一丝失望,沉沉合上眼。生的气息从他身上一点点退去。
匕首通体暗沉,样式古朴,刻有隐秘的图样,一望而知是良匠打造。匕首内侧刻了一个小小的“宁”字。
据说人间有那么一些高门世家,以秘法训练孩童充当死士,在许多改朝换代的大事中充当重要角色。
这孩子从落入妖怪手中开始便苦苦留存一口丹田气静待时机,为的是最后关头雷霆一击。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顶级的杀手。
孙至言玩味地笑了。
男孩再度醒来时,那支曲正唱到一半。女妖清凌凌的歌声在不见天光的树林里飘荡。
现在换做孙至言盯着他看了。
重重大山之中、幽深树林里,孙至言高卧软榻,金冠华服,意态悠然。身边一群霓裳羽衣的女侍和妖女宴饮嬉闹。这本就是异于人间的情景。
小男孩看了眼伤痕尽去的身体,略带迷惑地问:“你是妖王,还是神仙?”
孙至言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他总是这样笑,看上去年纪并不比这个男孩大了多少。
“仙妖不分,还想匡正天下?”
人间的某个大王朝正在剧烈的动荡中,凡人身上那些因果纠缠,在洞天真人眼里洞若观火。
男孩露出不服的神情,但并未争辩,挣扎起身一板一眼地行礼:“方才多有得罪……”
他的话卡在嗓子里,因为方才那个胸口中剑的小女妖正坐在软榻前,好奇地把玩那把匕首,见他看来,骤然变出夜叉青面,对他低声咆哮。孙至言摸摸她的头,小女妖又恢复成原本模样,继续把玩匕首。
“此辈天生天长,不知善恶。她们掠你来此并非恶意。”
男孩答道:“她抓我来此,我捅她一刀,也算扯平。”
“好个快意恩仇的脾气,”孙至言笑吟吟地看着他,“我且问你,你心中不平可是一剑能够扯平的?”
男孩口唇翕动,似要争辩。
孙至言又道:“我再问你,你族所求盛世又须多少剑方可开创?”
男孩沉默了。
孙至言向后靠在软垫上,幽暗的林中,言笑晏晏的美少年仿佛自身就是光源。
“什么都没想清,就要赶去送死吗?你多大了?”
男孩沉默半天,深深作揖道:“小子愚钝,但闻道之所至,虽千万人吾亦往矣。”他声音稚嫩,却有常人所不及的坚定,然而与孙至言的目光相接时又渐渐低下去,“盼来日能报答先生恩情……”
小女妖起了个新调,唱起一支新曲。
边上的玲珑女侍忍不住道:“真人既然看中那孩子,为何就这样送他走了?”孙至言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密林中的宴乐还在继续,凡间种种悲欢离合向来无法企及仙家逍遥之地。
有那么一日,孙至言放下酒杯,随手挥开面前景物踏了出去。
这一步便到了一处天牢之中,角落里蜷着一人,正是当日的小男孩。
男孩长大了一些,但依旧是个孩子的模样。看到孙至言,黑沉沉的眸子徒然亮了起来。
孙至言附身拍拍男孩的脸:“可想清楚了?”
男孩平静的表情终于起了波澜,他强忍着气息直至眼眶发红:“我们成功了,却没有任何改变……”
孙至言微微一叹:“不得大道,终是迷障。”一拂袖,男孩身上的镣铐如太阳下的水雾那样消散开来,然后是牢房、房屋、外面的亭台楼阁、乃至帝王辉煌的宫殿。囚犯、官员、宫女、太监、王公贵族和帝王都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看着尘世的景象消失无踪。
孙至言朝外走去,清润如玉的声音传入男孩的心底:
“我有大道三千,可解生民之昏昏,可正乾坤之清纲,可破死生之迷障,可得天地之长生……”
男孩呆愣片刻,终是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月亮照耀下的深渊而去,终于消失无踪。
孙至言原本心心念念收个娇憨贴心的小徒弟,收了宁冲玄后却是把自己从前的期待一股脑儿扔了。
宁冲玄入门时虽然不大,但也不算小,许是之前磨难的缘故,说话行事如同一个小大人,对孙至言恭恭敬敬,一面尽心尽力随侍,一面刻苦修炼。孙至言虽然时不时夸耀我家冲玄真是美质良才,溟沧未来栋梁,但有时想到宁冲玄大概至死不会搂着他的腰耍娇无赖,难免生出一丝惆怅。
然而宁冲玄伴着孙至言在人间周游,难免一同赴春樱、赏夏荷,一同观秋岚、逢冬雪,或是一同行遍天山沧海,又有人间大大小小的俗世喜乐,在日升日落中总多少沾上身来,把原本清冷的仙家缘分染出几分暖色。 等到孙至言接到门中急诏,望着宁冲玄抽条的个子,才突然发觉自己既多了个徒弟,也似乎多出了一个小小的朋友。
孙至言自然是有过小朋友的,但那些身影早就消散在入门前凡俗的记忆中。他是秦墨白洞天后收的唯一徒弟,上头八个师兄全部跟他差了道行亦差了年岁,数百年来 有些只见过两三面。溟沧师徒一脉规矩大,秦墨白固然是良师,却跟徒弟们亲而不近。孙至言又自小性子野,只服秦墨白管教,同辈的道生从来不敢招惹他。
因此,对这个意外得来的小徒弟、小朋友,他竟是隐隐生出一种新奇而柔软的心情。
而宁冲玄依然严守师徒之礼,恭恭敬敬,寻不出一分一毫的差错来。
如今,即将出现在这师徒两人面前的,是整个暗潮涌动的溟沧。
2
溟沧门中大比,二十四年为一期。
从一开始,本次大比便透出与往常大不相同的氛围。
按照往例,门中各位洞天真人只在十峰汇聚之时聚于云上观看,对于之前明气弟子与玄光弟子的比斗并不关心。然而本次明气弟子比斗之时云上陆续有霞光隐隐,清气涌动,待得玄光弟子闯关结束,半空突然霞光大作,云雾全部消散,师徒与世家七位真人法驾赫然尽数显现。
在场弟子纷纷拜倒,心中皆是又惊又疑。更有人想到门中师徒与世家争斗的诸般传闻,不知是忧是惧。
溟沧十大弟子向来被视为三殿后备,为师徒与世家所必争。然而百余年前门中大变,师徒与世家万年积怨悉数爆发。先是当时十大首座不明惨死,引动晏长生为爱徒报仇大开杀戒,不但打杀了一位苏氏的洞天真人,甚至一不做二不休、提剑上门挨个屠尽当时十大中世家弟子,连未入十大之人也有不少遭殃。后来世家反杀,师徒一脉亦损失不少优秀后辈,终以晏长生率门下破门告一段落。不久后又有新任掌门秦墨白发动大清洗,将李革章与牧守山门下弟子不论修为、不论地位尽数驱逐出龙渊大泽。
几次下来,门中人才凋敝,尤以师徒一脉为甚。世家虽然伤筋动骨,但万年以来的培养机制仍在,在前两次大比中竟是占据了大部分十大席位。反观师徒一脉,两百年间未出一名下院真传弟子,甚至连原本视为重点培养对象的钟穆清都被秦玉横空截了去,只余下齐云天一人独撑大局。
幸好,师徒一脉出了齐云天。
只要齐云天在,师徒一脉便不会式微。
大日昭昭,齐云天高坐首峰之上,下方千百名溟沧弟子俯首就位。道威赫赫,浩荡如海,只一人便将在场所有世家弟子尽数压了下去。
半空中,孟真人暗暗点头,心中却不禁忧虑起来。
十大弟子席位之争,说到底是背后的洞天真人之争。如今师徒这边洞天真人不论数量还是战力均弱于世家, 世家那边最年轻的韩载阳,洞天资历都比秦墨白还要长。偏生这几届十大弟子席位关乎下一个三千年溟沧门中格局,稍有不慎就将被世家彻底压倒,届时齐云天便是有通天的本事,孤单一人也无力回天。
世家那边也明白这一点,他们无需多做什么,只要在这几届大比中阻拦师徒中人进阶十大弟子,待世家弟子卡位成功,便可自动胜出。
一名红衣道姑骑鹤从天而降,呈上一道符诏。颜贡真接了符诏,面色不虞地走到孟真人身边。“大师兄,秦师叔终于回话了。”
“哦?”
“秦师叔说可助我等一臂之力,但是……须得让出一席予她门下弟子。”
朱真人皱眉道:“钟穆清不是已占了一席?”
颜真人不答,望向孟至德。
三人都知道这位秦师叔向来喜欢在门中玩弄衡平之术,此次多半又故技重施。无奈她地位超然,背后撑腰之人连掌门师尊都惹不起,是以门中对她无可奈何。
颜真人低声道:“大师兄,不然就依秦师叔之言……”
朱真人忙道:“不可,此战我等需力保洛师侄与庄不凡两人,哪里来的多余席位让予琳琅洞天?”
“掌门恩师闭关,只凭我三人之力如何能与世家抗衡?”
“洛师侄与庄不凡实力均胜过对方人选,尚可一试。”
“朱师弟可曾想过,若是秦师叔转而支持对方……”
两人都噤了口,心中各自盘算。
孟至德忽道:“不能让。”
“大师兄?”
孟至德拂袖道:“千年内三大重劫将起,让了眼前利,焉知日后果。”
颜真人还欲争辩,突然远处飘来一阵极热闹欢庆的仙乐。场中弟子无不瞠目结舌。溟沧清静之地,只怕千百年无人敢如此大声喧哗。一些稍微年长的弟子想起什么,露出颇为古怪的神情。再看世家那边各真人神色各异,离这边最近的韩真人嫌弃地“哼”了声,抽出一柄精致的象牙扇子掩住口鼻。
就见丝弦声中一座大巍云阙全速驶来,内中隐隐有众女子妖娆身姿和宴饮欢笑声。霞光蔚蕴之中又有各色妖气缠绕,然而整座云阙被浩大的清正之气笼罩,望去一派玄门正宗的气象。待驶到近处,其中款款行出两队美貌宫装女侍,环佩叮咚,体态风流,香气袭人,竟是把琳琅洞天诸女的光彩比了下去。其中有些女子顶上五炁杂陈,显是妖身。云阙中又步出一名高冠华服的少年道人,手里牵了一名小道童,笑道:“如此热闹,怎可少得了贫道?”
孟真人微微一笑,朗声道:“孙师弟,久见了。”
朱真人和颜真人心中方定,暗付难怪大师兄稳若泰山,原来早有后手。
孙至言携了宁冲玄上前行礼。孟真人端详片刻,道:“恭喜孙师弟,此番游历颇有所得。”孙至言笑道:“运气好罢了。”又指着宁冲玄道:“此子名为宁冲玄,他日接我衣钵,可为云天左膀右臂。”
宁冲玄自然听过齐云天独赴十六派斗剑力挽狂澜的英雄事迹,当下乌溜溜的眼睛便朝齐云天望去。齐云天也正看他,见他望来,报以温和微笑。
孙至言见状颇为满意,接过孟至德手中的符诏,看了眼笑着将之扔回红衣道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十大席位我方不多,世家那边却是不少。秦师叔想要,去抢来便是。我等必为师叔摇旗助威。”
红衣道姑面上色变,但她听过孙至言的凶名,当下默然行礼离开。
世家那边韩真人又是“哼”了一声。
孙至言便笑问道:“韩真人可是有所指教?”
韩载阳正要答话,边上萧真人抢先笑道:“门下弟子比斗,何必太过认真?孙真人,请入席。”
孙至言微微一笑,牵了宁冲玄的手,走到师徒这边席位坐下,却是在韩载阳边上。宫装侍女垂手立于他身后。
那边厢韩载阳显然颇为不满,象牙扇子一摇,一个透明结界隔绝了孙至言那边飘来的甜腻香气。
秦墨白这一脉向来长于修为而弱于斗法,孙至言却是其中异数。他的斗法本事得晏长生亲自教导,自开脉后在门中便是凶名赫赫。加上平日里脾气做派跟晏长生像了个五六分,说他其实是晏长生亲传弟子也有不少人相信。
门中大动荡时孙至言正好在闭关冲击洞天,道成之后又孑然远游,是以门中对他如今实力并不了解。然而他初成洞天便与老牌妖族洞天约战东海,在修为未固、法宝未成的情况下空手打平,此等战绩足以为他的凶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次他突然现身,不少人暗中重新推演起门中各方较力之局。
3
十峰之中,齐云天率众请了法旨,敲了磬钟,大比正式开始。
孙至言看了一阵比斗,对侍立一旁的宁冲玄道:“冲玄可还记得为师说过的内门弟子与真传弟子之分?”
宁冲玄凝神看了片刻,答道:“弟子记得,下方鲜衣怒马之辈当多为真传弟子。”
孙至言笑道:“除去师长赏赐,内门弟子所需一切皆得舍命挣来,而下院晋升的真传弟子用度有门中供给。冲玄可知为师为何不送你去下院?”
不待宁冲玄回答,他便道:“下院无趣得很,开脉要活活熬过一十六年,此规矩岂为我辈所设?若是想要真传弟子洞府与资格,以后冲玄自己找个不顺眼的抢过来便是。”他随手一指,竟是将下方大部分世家真传弟子划了进去。
孙至言这段对话并未避过旁人,下方弟子也是听得清清楚楚。当下许多人心中恚怒,迫于孙真人之威只暗中想:奈何不了洞天真人,还奈何不了这名小童么?
世家那边杜真人开口道:“孙真人想必对令高徒将来的本事颇为自信。”
孙至言笑道:“他若是争不过,丧命了,那是自家学艺不精,怨不得别人。只不过……我既然是他师父,不管他打架,便只能管替他报仇了。”
杜真人沉下脸道:“孙真人莫非想学破门那人么!”
孙至言舒舒服服往后一靠:“贫道天生这副脾气,连掌门恩师也管不了,见笑了啊。”
一旁韩真人“刷”地合上扇子,正要开口,萧真人玉拂尘一摆,银丝从他腕上拂过。他回头望了眼这位貌若处子的年轻道人,哼了一声。
颜朱两位真人也暗自摇头,孟真人和陈真人却恍若未闻。
下方战过数场,韩真人暗中牙扇一点,一物从云中落下,众弟子竟是无人看见,只有一名貌似柔弱的女弟子接过那物,站到场中。有人低声议论道:“那便是本次韩氏力保的弟子韩素衣了。”
孙至言忽朝下方招手道:“洛清羽、庄不凡,来师叔这边。”
两人不解其意,出列来到孙至言驾前行礼。孙至言大喇喇拿出两张符箓交给两人,笑嘻嘻道:“拿去轰了他们。”
那符箓上雷光隐隐,一望而知威能极大。
虽说无人不知十大弟子之争即为洞天真人之争,但诸真自持身份,明面上还是要各弟子凭自己本领争过一场。先前韩载阳关心自家子弟,也只暗中相助。像孙至言这般公然插手的,着实有些不合规矩了。
韩载阳当即便道:“孙真人行事当真出人意料,特立独行。”
孙至言懒洋洋道:“口舌之争无用,韩真人若有意见,不如你我做过一场?”
“你!”
孙至言伸个懒腰:“可闷死我了,小辈打架有什么好看?依我说,不如大家洞天真人打一场,赢的拿名额回去给弟子,输的自认倒霉。孙某早就想领教韩氏杀伐真器丧神刀的厉害。”
杜真人怒道:“孙真人今日一再挑衅,可是欺我世家无人?”
孙至言坐直身子,满眼兴味:“杜真人要一起来吗?韩真人打架小气得很,加上杜真人才打得痛快。”
“孙至言!”
“孙师弟!”
朱真人连忙劝阻,颜贡真却想:大师兄一言不发,莫非有另隐情?
那边萧容鱼传音萧杜两位:“此人一贯狂妄,犯起混来除了掌门真人谁都不理。大事为重,两位真人切莫与他纠缠。”
孙至言却站起身来,古朴藤壶在指尖旋转,引动天地之气,霎时浓云盖天,风雷大作。诸位真人齐齐色变,场上弟子更是惊诧莫名,惶惶然四顾。
“正巧,孙某本就要请教各位真人——内乱之中,我那些不成器的门人如何会死得一个不剩?”
他说这话时并未遮挡,十峰之中听得清清楚楚。场上大哗,又奇异地噤声。众人皆想起百年前晏长生为徒报仇,引发门中大动荡之事,当日晏长生杀神也似的身影至今仍是不少人的梦魇,眼前这一幕竟似是要旧事重演。
孙至言又踏上一步:“诸位真人若是不愿赐教,便与孙某做过一场如何?孙至言若是败了,今后再不提此事。”
正在这时,半空中忽闻清越剑鸣,一道剑炁闪电般破云坠下,高悬十峰之上。宏大威压笼罩全场,功力低的弟子在那威压之下几乎喘不过气。
孙至言抬头死死盯着那剑炁的来处。
空中又有一名骑鹤女童落下,身着琳琅洞天服饰,手中高举符诏,隔了老远便尖声高喊:“渡真殿主法旨!卓殿主依例监观本次大比,诸真速速罢手,大比继续进行——!”
自秦墨白登位之后卓御冥便不理门中事务,也无人敢宣召他。今日是秦玉真人见孙至言要大闹溟沧,又琢磨不透秦墨白有何阴谋,只得匆匆请他出手。
卓御冥此时身份和实力超然,隐隐是一派监督,连秦墨白也要惧他数分。众人见他出手,心中始安。
孟至德这才开口道:“有劳卓师叔祖。卓殿主监观大比,实为各弟子之大幸。”又对孙至言道:“孙师弟,此事掌门恩师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既是恩师所言,那么……”
孙至言嘴角弯了个弧度,散去雷云,回到位置上坐下。
在卓御冥通明剑心照彻之下,无人敢使诈,是以师徒一脉这边反而松了口气。
熟知秦墨白为人如颜贡真者,却暗想莫非眼前局面就是掌门的布局?
只有卓御冥站出来,才可确保本次大比之中世家无法暗中下手。然而卓御冥对秦墨白一脉成见极深,唯有唯一与他亲厚的秦玉上门,才能请动他出手。而秦玉一方面因夺位风波与大清洗对秦墨白颇为忌惮,一方面又不愿看到门内动荡再起。至于世家在前次门中动荡里扮演了不甚光彩的角色,自是理亏。
孙至言向来好战护短,得成洞天归来必然要为门下俱亡一事讨个说法。他是掌门贴心的小徒弟,只怕一开始就是有意配合……今日门中诸真种种反应只怕均落入这位师尊的谋算之中。
念及掌门师尊心思缜密至此,不由生出几分寒意。
萧容鱼显然也想到这点,传音给其他三位真人:“掌门真人下得好一手棋,这一局只怕是他赢了。”
杜真人答道:“掌门真人城府深沉,断不能忍长久为人掣肘。今后恐怕我等将成目标。”
韩真人传音道:“云霄千夺剑心一出,前番布置已是白费,但亦非全无办法,只看是否要退让?”
陈真人开口道:“让他一步。”
杜真人道:“此时让了,将来只怕要让得更多。”
陈真人扫了眼孙至言身边的宁冲玄,缓缓道:“四人争两位易,一人争一位难。三殿之终局,当在三届之后。”合上眼再不说话。其余三位真人躬身行礼。
孙至言坐在席位上,望着半空出神。一旁的宁冲玄察觉师尊的异状,问道:“师尊,那是何人?”
孙至言仍是望着空中那灼灼流光的剑炁,缓缓道:
“那便是当今天下第一剑修,九洲第一的高手。”
4
大比之后,孙至言在长观湛渊洞天中半合着眼,听正清院中掌门心腹的长老禀报某某是寿尽转生,某某是意外失踪,某某是被人所害兵解,害他之人某及某某某亦已兵解或转生……最后道如今仍在门中的数名犯人已缚在正清院内,定依门规处置。
那长老禀报完毕,又低声道:“虽是百余年前之事,但掌门真人早已吩咐彻查,院中这几十年追查不辍,为的便是如掌门所言,给孙真人一个交代。”
长老告退后,一旁的孟真人道:“掌门师尊闭关前让我问你,这个交代孙师弟可满意?”
孙至言闭上眼又睁开,微笑道:“大师兄是怕我学晏师伯那般发起狂来,砍了世家的真人?”
孟真人肃容道:“恩师知你性情,故当年初成洞天便命你远游,如今又特地这番布置迎你归来,此间用心良苦孙师弟不可不知。况且,千年内三大重劫将起,我溟沧再经不起一场动荡了。”他自觉语气严厉,又缓和了声音。“本次洛清羽、庄不凡得入十大弟子,孙师弟当记首功。先前你门下那些师侄都入了门中名录,转世后有资质者已安排接他们入道。前生已渺,你若念旧情,多扶持他们也就是了。再说……”他的目光落在宁冲玄身上,“得此良才,须得好生培养方是正道。”
孙至言叹了口气:“多年不见,大师兄还是这般啰嗦……师弟我知道了,请师兄和师尊都放心。”
孟真人离开后,孙至言坐在玉台上出神。半响,从袖中取出一副画卷展开。那卷上画着一派春日山溪宴乐图,画上人物面貌栩栩如生,正中为诸弟子围绕的少年道人笑容灿烂,眉飞色舞,正是孙至言自己。
他的目光落在那画卷上,良久,移过灯烛将那泛黄的画卷点燃。
室中一派静默,唯有火苗舔过绢布时细微的呼呼声。那画卷燃烧到最后猛然一跳,爆出篷闪亮的火花,随即熄灭。
溟沧以爱笑爱玩乐闻名的孙真人从未如这般沉默。
宁冲玄一直站在孙至言身后,安静地陪着这位老师,到这时才轻声唤了句师尊。
孙至言侧过脸,看到宁冲玄一本正经皱起眉毛的稚嫩小脸不由得莞尔,招手让他走到身边。
烛火光影映在少年道人脸上,显出异样的柔和。
“……我虽为洞天真人幼徒,开脉却是下下品的雾像。门中除去掌门恩师和大师兄,竟无一人看好。至金丹后收徒,门中推荐过来的弟子资质亦很是一般……我少年时性子急躁,事事争先,门中树敌甚多,虽然庇护门下,但在思虑未及之处,很是让他们受了些委屈。有的咬牙忍了,有的瞒着我拼命找回场子,当面却从无半句怨言。我原本以为,凭我之能,即便不能令他们道途坦荡,也能护他们凭自己心意,痛快过完今生,却未想到……”
他轻轻抚摸宁冲玄的头:“冲玄后悔做我徒弟吗?”
宁冲玄的小脸更皱了,大声道:“弟子不悔!”想了想,又认真道,“师尊,弟子定会努力求索大道……”
绝不让师尊再这般伤心——宁冲玄在心中默默加上后半句。
宁孙、晏小秦、大秦卓。
从正文05开始都是番外,看过正文的可直接拉到1楼。
正文地址:http://www.spinates.com/post/2839
杨柳春风终负却
1
宁冲玄是孙至言捡回来的,以一坛美酒的代价。
乱世中,总有一些运气好的妖怪增加了不少私藏,其中偶尔也有因为各种原因落到妖怪手里的人间之物。
几个没怎么见过人的女妖弄到一个漂亮的人类小孩,宝贝似地四处炫耀,更是郑重其事地摆在闪亮亮的珠子和贝壳中间,当做一件了不起的藏品。
那时候孙至言刚刚洞天,东海一战打出气海浮天天下闻名。唯一的遗憾是门下没有名成材的弟子。他拒绝了门派中推荐,一心一意找寻起当年有恩于他的女妖,和一个合心意的徒弟。
不知什么缘法让孙至言在那个闪瞎眼的宝库里看到了这个被层层妖法缠住的漂亮男孩。
男孩整个儿浸泡在一大块碧绿的凝胶中,外面是层层叠叠的大叶枝蔓,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如琥珀中的一只小虫。然而在枝叶间隙,苍白的面孔隔着翡翠也似的胶体直视孙至言,黑漆漆的眸子里一点光亮如风中烛火,渐渐黯淡。
妖怪的储藏方法凡人怎生消受得了。
女妖们忧伤地表示这个漂亮的收藏难以长久保存,用尽了办法,还是像最娇弱的花一样一天天凋谢下去。对于上真突然提出来的交换,她们们显然是乐意的,马上要凋谢的宝贝,怎比得上仙家的陈酿?
孙至言看着那个小男孩一点点被妖怪们的容器吐出来,先是头脸,再是躯干和四肢,就像撬开一粒坚果,慢慢露出最柔软的果肉。
男孩的眼睛始终盯着孙至言。
女妖们把虚弱的男孩扶到玉榻前,孙至言正待开口,忽然挑眉笑了。
一把匕首无声无息地刺中孙至言心口,却像是刺到了海上的薄雾,整把匕首穿过他的身体,正中一名女妖胸前。
女妖惨叫一声倒地。男孩八风不动的脸上露出一丝失望,沉沉合上眼。生的气息从他身上一点点退去。
匕首通体暗沉,样式古朴,刻有隐秘的图样,一望而知是良匠打造。匕首内侧刻了一个小小的“宁”字。
据说人间有那么一些高门世家,以秘法训练孩童充当死士,在许多改朝换代的大事中充当重要角色。
这孩子从落入妖怪手中开始便苦苦留存一口丹田气静待时机,为的是最后关头雷霆一击。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顶级的杀手。
孙至言玩味地笑了。
男孩再度醒来时,那支曲正唱到一半。女妖清凌凌的歌声在不见天光的树林里飘荡。
现在换做孙至言盯着他看了。
重重大山之中、幽深树林里,孙至言高卧软榻,金冠华服,意态悠然。身边一群霓裳羽衣的女侍和妖女宴饮嬉闹。这本就是异于人间的情景。
小男孩看了眼伤痕尽去的身体,略带迷惑地问:“你是妖王,还是神仙?”
孙至言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他总是这样笑,看上去年纪并不比这个男孩大了多少。
“仙妖不分,还想匡正天下?”
人间的某个大王朝正在剧烈的动荡中,凡人身上那些因果纠缠,在洞天真人眼里洞若观火。
男孩露出不服的神情,但并未争辩,挣扎起身一板一眼地行礼:“方才多有得罪……”
他的话卡在嗓子里,因为方才那个胸口中剑的小女妖正坐在软榻前,好奇地把玩那把匕首,见他看来,骤然变出夜叉青面,对他低声咆哮。孙至言摸摸她的头,小女妖又恢复成原本模样,继续把玩匕首。
“此辈天生天长,不知善恶。她们掠你来此并非恶意。”
男孩答道:“她抓我来此,我捅她一刀,也算扯平。”
“好个快意恩仇的脾气,”孙至言笑吟吟地看着他,“我且问你,你心中不平可是一剑能够扯平的?”
男孩口唇翕动,似要争辩。
孙至言又道:“我再问你,你族所求盛世又须多少剑方可开创?”
男孩沉默了。
孙至言向后靠在软垫上,幽暗的林中,言笑晏晏的美少年仿佛自身就是光源。
“什么都没想清,就要赶去送死吗?你多大了?”
男孩沉默半天,深深作揖道:“小子愚钝,但闻道之所至,虽千万人吾亦往矣。”他声音稚嫩,却有常人所不及的坚定,然而与孙至言的目光相接时又渐渐低下去,“盼来日能报答先生恩情……”
小女妖起了个新调,唱起一支新曲。
边上的玲珑女侍忍不住道:“真人既然看中那孩子,为何就这样送他走了?”孙至言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密林中的宴乐还在继续,凡间种种悲欢离合向来无法企及仙家逍遥之地。
有那么一日,孙至言放下酒杯,随手挥开面前景物踏了出去。
这一步便到了一处天牢之中,角落里蜷着一人,正是当日的小男孩。
男孩长大了一些,但依旧是个孩子的模样。看到孙至言,黑沉沉的眸子徒然亮了起来。
孙至言附身拍拍男孩的脸:“可想清楚了?”
男孩平静的表情终于起了波澜,他强忍着气息直至眼眶发红:“我们成功了,却没有任何改变……”
孙至言微微一叹:“不得大道,终是迷障。”一拂袖,男孩身上的镣铐如太阳下的水雾那样消散开来,然后是牢房、房屋、外面的亭台楼阁、乃至帝王辉煌的宫殿。囚犯、官员、宫女、太监、王公贵族和帝王都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看着尘世的景象消失无踪。
孙至言朝外走去,清润如玉的声音传入男孩的心底:
“我有大道三千,可解生民之昏昏,可正乾坤之清纲,可破死生之迷障,可得天地之长生……”
男孩呆愣片刻,终是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月亮照耀下的深渊而去,终于消失无踪。
孙至言原本心心念念收个娇憨贴心的小徒弟,收了宁冲玄后却是把自己从前的期待一股脑儿扔了。
宁冲玄入门时虽然不大,但也不算小,许是之前磨难的缘故,说话行事如同一个小大人,对孙至言恭恭敬敬,一面尽心尽力随侍,一面刻苦修炼。孙至言虽然时不时夸耀我家冲玄真是美质良才,溟沧未来栋梁,但有时想到宁冲玄大概至死不会搂着他的腰耍娇无赖,难免生出一丝惆怅。
然而宁冲玄伴着孙至言在人间周游,难免一同赴春樱、赏夏荷,一同观秋岚、逢冬雪,或是一同行遍天山沧海,又有人间大大小小的俗世喜乐,在日升日落中总多少沾上身来,把原本清冷的仙家缘分染出几分暖色。 等到孙至言接到门中急诏,望着宁冲玄抽条的个子,才突然发觉自己既多了个徒弟,也似乎多出了一个小小的朋友。
孙至言自然是有过小朋友的,但那些身影早就消散在入门前凡俗的记忆中。他是秦墨白洞天后收的唯一徒弟,上头八个师兄全部跟他差了道行亦差了年岁,数百年来 有些只见过两三面。溟沧师徒一脉规矩大,秦墨白固然是良师,却跟徒弟们亲而不近。孙至言又自小性子野,只服秦墨白管教,同辈的道生从来不敢招惹他。
因此,对这个意外得来的小徒弟、小朋友,他竟是隐隐生出一种新奇而柔软的心情。
而宁冲玄依然严守师徒之礼,恭恭敬敬,寻不出一分一毫的差错来。
如今,即将出现在这师徒两人面前的,是整个暗潮涌动的溟沧。
2
溟沧门中大比,二十四年为一期。
从一开始,本次大比便透出与往常大不相同的氛围。
按照往例,门中各位洞天真人只在十峰汇聚之时聚于云上观看,对于之前明气弟子与玄光弟子的比斗并不关心。然而本次明气弟子比斗之时云上陆续有霞光隐隐,清气涌动,待得玄光弟子闯关结束,半空突然霞光大作,云雾全部消散,师徒与世家七位真人法驾赫然尽数显现。
在场弟子纷纷拜倒,心中皆是又惊又疑。更有人想到门中师徒与世家争斗的诸般传闻,不知是忧是惧。
溟沧十大弟子向来被视为三殿后备,为师徒与世家所必争。然而百余年前门中大变,师徒与世家万年积怨悉数爆发。先是当时十大首座不明惨死,引动晏长生为爱徒报仇大开杀戒,不但打杀了一位苏氏的洞天真人,甚至一不做二不休、提剑上门挨个屠尽当时十大中世家弟子,连未入十大之人也有不少遭殃。后来世家反杀,师徒一脉亦损失不少优秀后辈,终以晏长生率门下破门告一段落。不久后又有新任掌门秦墨白发动大清洗,将李革章与牧守山门下弟子不论修为、不论地位尽数驱逐出龙渊大泽。
几次下来,门中人才凋敝,尤以师徒一脉为甚。世家虽然伤筋动骨,但万年以来的培养机制仍在,在前两次大比中竟是占据了大部分十大席位。反观师徒一脉,两百年间未出一名下院真传弟子,甚至连原本视为重点培养对象的钟穆清都被秦玉横空截了去,只余下齐云天一人独撑大局。
幸好,师徒一脉出了齐云天。
只要齐云天在,师徒一脉便不会式微。
大日昭昭,齐云天高坐首峰之上,下方千百名溟沧弟子俯首就位。道威赫赫,浩荡如海,只一人便将在场所有世家弟子尽数压了下去。
半空中,孟真人暗暗点头,心中却不禁忧虑起来。
十大弟子席位之争,说到底是背后的洞天真人之争。如今师徒这边洞天真人不论数量还是战力均弱于世家, 世家那边最年轻的韩载阳,洞天资历都比秦墨白还要长。偏生这几届十大弟子席位关乎下一个三千年溟沧门中格局,稍有不慎就将被世家彻底压倒,届时齐云天便是有通天的本事,孤单一人也无力回天。
世家那边也明白这一点,他们无需多做什么,只要在这几届大比中阻拦师徒中人进阶十大弟子,待世家弟子卡位成功,便可自动胜出。
一名红衣道姑骑鹤从天而降,呈上一道符诏。颜贡真接了符诏,面色不虞地走到孟真人身边。“大师兄,秦师叔终于回话了。”
“哦?”
“秦师叔说可助我等一臂之力,但是……须得让出一席予她门下弟子。”
朱真人皱眉道:“钟穆清不是已占了一席?”
颜真人不答,望向孟至德。
三人都知道这位秦师叔向来喜欢在门中玩弄衡平之术,此次多半又故技重施。无奈她地位超然,背后撑腰之人连掌门师尊都惹不起,是以门中对她无可奈何。
颜真人低声道:“大师兄,不然就依秦师叔之言……”
朱真人忙道:“不可,此战我等需力保洛师侄与庄不凡两人,哪里来的多余席位让予琳琅洞天?”
“掌门恩师闭关,只凭我三人之力如何能与世家抗衡?”
“洛师侄与庄不凡实力均胜过对方人选,尚可一试。”
“朱师弟可曾想过,若是秦师叔转而支持对方……”
两人都噤了口,心中各自盘算。
孟至德忽道:“不能让。”
“大师兄?”
孟至德拂袖道:“千年内三大重劫将起,让了眼前利,焉知日后果。”
颜真人还欲争辩,突然远处飘来一阵极热闹欢庆的仙乐。场中弟子无不瞠目结舌。溟沧清静之地,只怕千百年无人敢如此大声喧哗。一些稍微年长的弟子想起什么,露出颇为古怪的神情。再看世家那边各真人神色各异,离这边最近的韩真人嫌弃地“哼”了声,抽出一柄精致的象牙扇子掩住口鼻。
就见丝弦声中一座大巍云阙全速驶来,内中隐隐有众女子妖娆身姿和宴饮欢笑声。霞光蔚蕴之中又有各色妖气缠绕,然而整座云阙被浩大的清正之气笼罩,望去一派玄门正宗的气象。待驶到近处,其中款款行出两队美貌宫装女侍,环佩叮咚,体态风流,香气袭人,竟是把琳琅洞天诸女的光彩比了下去。其中有些女子顶上五炁杂陈,显是妖身。云阙中又步出一名高冠华服的少年道人,手里牵了一名小道童,笑道:“如此热闹,怎可少得了贫道?”
孟真人微微一笑,朗声道:“孙师弟,久见了。”
朱真人和颜真人心中方定,暗付难怪大师兄稳若泰山,原来早有后手。
孙至言携了宁冲玄上前行礼。孟真人端详片刻,道:“恭喜孙师弟,此番游历颇有所得。”孙至言笑道:“运气好罢了。”又指着宁冲玄道:“此子名为宁冲玄,他日接我衣钵,可为云天左膀右臂。”
宁冲玄自然听过齐云天独赴十六派斗剑力挽狂澜的英雄事迹,当下乌溜溜的眼睛便朝齐云天望去。齐云天也正看他,见他望来,报以温和微笑。
孙至言见状颇为满意,接过孟至德手中的符诏,看了眼笑着将之扔回红衣道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十大席位我方不多,世家那边却是不少。秦师叔想要,去抢来便是。我等必为师叔摇旗助威。”
红衣道姑面上色变,但她听过孙至言的凶名,当下默然行礼离开。
世家那边韩真人又是“哼”了一声。
孙至言便笑问道:“韩真人可是有所指教?”
韩载阳正要答话,边上萧真人抢先笑道:“门下弟子比斗,何必太过认真?孙真人,请入席。”
孙至言微微一笑,牵了宁冲玄的手,走到师徒这边席位坐下,却是在韩载阳边上。宫装侍女垂手立于他身后。
那边厢韩载阳显然颇为不满,象牙扇子一摇,一个透明结界隔绝了孙至言那边飘来的甜腻香气。
秦墨白这一脉向来长于修为而弱于斗法,孙至言却是其中异数。他的斗法本事得晏长生亲自教导,自开脉后在门中便是凶名赫赫。加上平日里脾气做派跟晏长生像了个五六分,说他其实是晏长生亲传弟子也有不少人相信。
门中大动荡时孙至言正好在闭关冲击洞天,道成之后又孑然远游,是以门中对他如今实力并不了解。然而他初成洞天便与老牌妖族洞天约战东海,在修为未固、法宝未成的情况下空手打平,此等战绩足以为他的凶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次他突然现身,不少人暗中重新推演起门中各方较力之局。
3
十峰之中,齐云天率众请了法旨,敲了磬钟,大比正式开始。
孙至言看了一阵比斗,对侍立一旁的宁冲玄道:“冲玄可还记得为师说过的内门弟子与真传弟子之分?”
宁冲玄凝神看了片刻,答道:“弟子记得,下方鲜衣怒马之辈当多为真传弟子。”
孙至言笑道:“除去师长赏赐,内门弟子所需一切皆得舍命挣来,而下院晋升的真传弟子用度有门中供给。冲玄可知为师为何不送你去下院?”
不待宁冲玄回答,他便道:“下院无趣得很,开脉要活活熬过一十六年,此规矩岂为我辈所设?若是想要真传弟子洞府与资格,以后冲玄自己找个不顺眼的抢过来便是。”他随手一指,竟是将下方大部分世家真传弟子划了进去。
孙至言这段对话并未避过旁人,下方弟子也是听得清清楚楚。当下许多人心中恚怒,迫于孙真人之威只暗中想:奈何不了洞天真人,还奈何不了这名小童么?
世家那边杜真人开口道:“孙真人想必对令高徒将来的本事颇为自信。”
孙至言笑道:“他若是争不过,丧命了,那是自家学艺不精,怨不得别人。只不过……我既然是他师父,不管他打架,便只能管替他报仇了。”
杜真人沉下脸道:“孙真人莫非想学破门那人么!”
孙至言舒舒服服往后一靠:“贫道天生这副脾气,连掌门恩师也管不了,见笑了啊。”
一旁韩真人“刷”地合上扇子,正要开口,萧真人玉拂尘一摆,银丝从他腕上拂过。他回头望了眼这位貌若处子的年轻道人,哼了一声。
颜朱两位真人也暗自摇头,孟真人和陈真人却恍若未闻。
下方战过数场,韩真人暗中牙扇一点,一物从云中落下,众弟子竟是无人看见,只有一名貌似柔弱的女弟子接过那物,站到场中。有人低声议论道:“那便是本次韩氏力保的弟子韩素衣了。”
孙至言忽朝下方招手道:“洛清羽、庄不凡,来师叔这边。”
两人不解其意,出列来到孙至言驾前行礼。孙至言大喇喇拿出两张符箓交给两人,笑嘻嘻道:“拿去轰了他们。”
那符箓上雷光隐隐,一望而知威能极大。
虽说无人不知十大弟子之争即为洞天真人之争,但诸真自持身份,明面上还是要各弟子凭自己本领争过一场。先前韩载阳关心自家子弟,也只暗中相助。像孙至言这般公然插手的,着实有些不合规矩了。
韩载阳当即便道:“孙真人行事当真出人意料,特立独行。”
孙至言懒洋洋道:“口舌之争无用,韩真人若有意见,不如你我做过一场?”
“你!”
孙至言伸个懒腰:“可闷死我了,小辈打架有什么好看?依我说,不如大家洞天真人打一场,赢的拿名额回去给弟子,输的自认倒霉。孙某早就想领教韩氏杀伐真器丧神刀的厉害。”
杜真人怒道:“孙真人今日一再挑衅,可是欺我世家无人?”
孙至言坐直身子,满眼兴味:“杜真人要一起来吗?韩真人打架小气得很,加上杜真人才打得痛快。”
“孙至言!”
“孙师弟!”
朱真人连忙劝阻,颜贡真却想:大师兄一言不发,莫非有另隐情?
那边萧容鱼传音萧杜两位:“此人一贯狂妄,犯起混来除了掌门真人谁都不理。大事为重,两位真人切莫与他纠缠。”
孙至言却站起身来,古朴藤壶在指尖旋转,引动天地之气,霎时浓云盖天,风雷大作。诸位真人齐齐色变,场上弟子更是惊诧莫名,惶惶然四顾。
“正巧,孙某本就要请教各位真人——内乱之中,我那些不成器的门人如何会死得一个不剩?”
他说这话时并未遮挡,十峰之中听得清清楚楚。场上大哗,又奇异地噤声。众人皆想起百年前晏长生为徒报仇,引发门中大动荡之事,当日晏长生杀神也似的身影至今仍是不少人的梦魇,眼前这一幕竟似是要旧事重演。
孙至言又踏上一步:“诸位真人若是不愿赐教,便与孙某做过一场如何?孙至言若是败了,今后再不提此事。”
正在这时,半空中忽闻清越剑鸣,一道剑炁闪电般破云坠下,高悬十峰之上。宏大威压笼罩全场,功力低的弟子在那威压之下几乎喘不过气。
孙至言抬头死死盯着那剑炁的来处。
空中又有一名骑鹤女童落下,身着琳琅洞天服饰,手中高举符诏,隔了老远便尖声高喊:“渡真殿主法旨!卓殿主依例监观本次大比,诸真速速罢手,大比继续进行——!”
自秦墨白登位之后卓御冥便不理门中事务,也无人敢宣召他。今日是秦玉真人见孙至言要大闹溟沧,又琢磨不透秦墨白有何阴谋,只得匆匆请他出手。
卓御冥此时身份和实力超然,隐隐是一派监督,连秦墨白也要惧他数分。众人见他出手,心中始安。
孟至德这才开口道:“有劳卓师叔祖。卓殿主监观大比,实为各弟子之大幸。”又对孙至言道:“孙师弟,此事掌门恩师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既是恩师所言,那么……”
孙至言嘴角弯了个弧度,散去雷云,回到位置上坐下。
在卓御冥通明剑心照彻之下,无人敢使诈,是以师徒一脉这边反而松了口气。
熟知秦墨白为人如颜贡真者,却暗想莫非眼前局面就是掌门的布局?
只有卓御冥站出来,才可确保本次大比之中世家无法暗中下手。然而卓御冥对秦墨白一脉成见极深,唯有唯一与他亲厚的秦玉上门,才能请动他出手。而秦玉一方面因夺位风波与大清洗对秦墨白颇为忌惮,一方面又不愿看到门内动荡再起。至于世家在前次门中动荡里扮演了不甚光彩的角色,自是理亏。
孙至言向来好战护短,得成洞天归来必然要为门下俱亡一事讨个说法。他是掌门贴心的小徒弟,只怕一开始就是有意配合……今日门中诸真种种反应只怕均落入这位师尊的谋算之中。
念及掌门师尊心思缜密至此,不由生出几分寒意。
萧容鱼显然也想到这点,传音给其他三位真人:“掌门真人下得好一手棋,这一局只怕是他赢了。”
杜真人答道:“掌门真人城府深沉,断不能忍长久为人掣肘。今后恐怕我等将成目标。”
韩真人传音道:“云霄千夺剑心一出,前番布置已是白费,但亦非全无办法,只看是否要退让?”
陈真人开口道:“让他一步。”
杜真人道:“此时让了,将来只怕要让得更多。”
陈真人扫了眼孙至言身边的宁冲玄,缓缓道:“四人争两位易,一人争一位难。三殿之终局,当在三届之后。”合上眼再不说话。其余三位真人躬身行礼。
孙至言坐在席位上,望着半空出神。一旁的宁冲玄察觉师尊的异状,问道:“师尊,那是何人?”
孙至言仍是望着空中那灼灼流光的剑炁,缓缓道:
“那便是当今天下第一剑修,九洲第一的高手。”
4
大比之后,孙至言在长观湛渊洞天中半合着眼,听正清院中掌门心腹的长老禀报某某是寿尽转生,某某是意外失踪,某某是被人所害兵解,害他之人某及某某某亦已兵解或转生……最后道如今仍在门中的数名犯人已缚在正清院内,定依门规处置。
那长老禀报完毕,又低声道:“虽是百余年前之事,但掌门真人早已吩咐彻查,院中这几十年追查不辍,为的便是如掌门所言,给孙真人一个交代。”
长老告退后,一旁的孟真人道:“掌门师尊闭关前让我问你,这个交代孙师弟可满意?”
孙至言闭上眼又睁开,微笑道:“大师兄是怕我学晏师伯那般发起狂来,砍了世家的真人?”
孟真人肃容道:“恩师知你性情,故当年初成洞天便命你远游,如今又特地这番布置迎你归来,此间用心良苦孙师弟不可不知。况且,千年内三大重劫将起,我溟沧再经不起一场动荡了。”他自觉语气严厉,又缓和了声音。“本次洛清羽、庄不凡得入十大弟子,孙师弟当记首功。先前你门下那些师侄都入了门中名录,转世后有资质者已安排接他们入道。前生已渺,你若念旧情,多扶持他们也就是了。再说……”他的目光落在宁冲玄身上,“得此良才,须得好生培养方是正道。”
孙至言叹了口气:“多年不见,大师兄还是这般啰嗦……师弟我知道了,请师兄和师尊都放心。”
孟真人离开后,孙至言坐在玉台上出神。半响,从袖中取出一副画卷展开。那卷上画着一派春日山溪宴乐图,画上人物面貌栩栩如生,正中为诸弟子围绕的少年道人笑容灿烂,眉飞色舞,正是孙至言自己。
他的目光落在那画卷上,良久,移过灯烛将那泛黄的画卷点燃。
室中一派静默,唯有火苗舔过绢布时细微的呼呼声。那画卷燃烧到最后猛然一跳,爆出篷闪亮的火花,随即熄灭。
溟沧以爱笑爱玩乐闻名的孙真人从未如这般沉默。
宁冲玄一直站在孙至言身后,安静地陪着这位老师,到这时才轻声唤了句师尊。
孙至言侧过脸,看到宁冲玄一本正经皱起眉毛的稚嫩小脸不由得莞尔,招手让他走到身边。
烛火光影映在少年道人脸上,显出异样的柔和。
“……我虽为洞天真人幼徒,开脉却是下下品的雾像。门中除去掌门恩师和大师兄,竟无一人看好。至金丹后收徒,门中推荐过来的弟子资质亦很是一般……我少年时性子急躁,事事争先,门中树敌甚多,虽然庇护门下,但在思虑未及之处,很是让他们受了些委屈。有的咬牙忍了,有的瞒着我拼命找回场子,当面却从无半句怨言。我原本以为,凭我之能,即便不能令他们道途坦荡,也能护他们凭自己心意,痛快过完今生,却未想到……”
他轻轻抚摸宁冲玄的头:“冲玄后悔做我徒弟吗?”
宁冲玄的小脸更皱了,大声道:“弟子不悔!”想了想,又认真道,“师尊,弟子定会努力求索大道……”
绝不让师尊再这般伤心——宁冲玄在心中默默加上后半句。
5
数年后,某日长观湛渊洞天霞光大作,孙至言得意地步出关门,对门外守卫的女侍道:
“去唤冲玄前来见我。”
女侍忙行礼道:“真人闭关这几年,宁真人每日都来此处问安,这几日却是随齐真人外出讨伐妖兽了,不在派中。”
孙至言闻言笑道:“正是要考察他功行。”想了想又道:“唤几个唱得好的来浮光水榭,要最新的曲子。”
自孙至言有意在门内大比上闹过那一场,派内对长观洞天门下心怀恶意的人收敛了不少。在孙至言闭关期间宁冲玄若是遇险,世家那边只怕还得加以援手以示清白。为保险起见,闭关前孙至言又去找了齐云天,让齐云天代为照看。
极北之地,空中排开道家法阵。玄水真宫众道生簇拥着一辆双蛟飞车,齐云天高坐车中,他身材高大,气度昂昂,便在万千道生中也能一眼望见,常让人忽略了他面目平凡。
再往前,云中华光阵阵,灵机乱涌,又有众多法宝疾飞、妖兽嘶吼,这便是战场了。其中一团剑光尤为醒目,所过之处,妖兽无不四散奔逃。剑光中心是名白衣英俊青年,神色冷冽,如冰如霜,杀神般纵横来去,如入无人之境。
舒舒服服在温香暖玉环绕中上观想九州的孙至言猛然坐起,连边上美貌歌姬唱起时令新曲都没听见。
这是入道后,孙至言首次感受到时光飞逝。
闭关前宁冲玄仍然是个孩童,白衣黑发,玉雪可爱,依稀可看出今后翩翩少年的风采。得知孙至言要去闭关,他恭恭敬敬地表示自己一定修行不辍,绝不会让长观洞天门下在这段时间里被人看扁了。那贴心有礼的样子简直叫人疼到心里去。
只不过闭个关,昔日孩童已长成冷冽俊美青年。
但是,这长大后的宁冲玄无论风姿、相貌都见了鬼地贴合孙至言的审美,连这个年纪有的修为都大大超出了孙至言的意料,比他期盼的还要好!
孙至言在心中一边不吝赞美之词夸奖宁冲玄,一边为自己的眼光大大地得意起来。
此时战场上变故陡然发生。有几名道生急于立功,追击数只小型妖兽渐渐远离战团。他们师长见势不对出声提醒,但已来不及。那几名小型妖兽突化为黑烟,烟气缠绕中,一张巨口冲道生们猛噬过来。眼见首当其中的道生就要被活活吞噬。
却见白光一闪,一道剑气正中巨口下颚,将之击偏。宁冲玄已抢到面前,抓住那名险些被生吞的小道士抛了出去了。附近弟子连忙将那惊魂未定的道士扶起,叫道:“宁师兄小心!”
那妖兽长嘶一声,在黑烟滚滚中现出身形,乃是一条巨大的黑蛇,蛇信吞吐,直奔宁冲玄。宁冲玄催动法剑,剑光连斩,皆中蛇身。但那蛇鳞片坚若金石,法剑斩上去只有白痕,无法损伤血肉。黑蛇浑然不觉,追着宁冲玄噬咬。幸而宁冲玄剑遁迅速,每每险险避过。
正危急时,忽闻水声磅礴,一道洪流将蛇身席卷,硬生生冲出数丈开外。
四周弟子一片欢呼:“齐师兄出手了!”
宁冲玄心知机不可失,不退反进,剑光连闪,只闻黑蛇一声嘶鸣,蛇眼已被法剑贯穿。
那黑蛇疼痛至今,庞大身躯在天上翻滚,搅得四周灵机暴乱,漫天云朵皆碎。修为低的弟子几乎站不住脚。
齐云天早跃在高空,手捏法诀,引动十方雷云。见蛇眼已瞎,大袖一挥,十方雷霆顿时劈下!
一时间雷声大作,这方天地只见雷光闪烁,几不能辨他物。等雷光止歇,那黑蛇已化作一段焦炭。其余妖兽见状,没命地四下逃窜。
齐云天和宁冲玄相视一笑,在众弟子的欢呼声中并肩而立,看那妖兽残躯在罡风中一点点消散。此时朝阳初升,照得天地间一片灿烂瑰丽,两人衣抉飘飘,一人如苍松伟岸,一人似修竹挺拔,又如玉树芝兰,相映成辉。
孙至言坐在玉台上想:冲玄似乎有了很多为师所不知道的事情啊……
早先宁冲玄选择成为一名剑修是出乎孙至言意料之外的。
十个剑修九不成。天下凭剑成道的修士有九成在少清,剩下一成里又有一半在元阳,溟沧唯一那个便是渡真殿主卓御冥。
孙至言也曾暗中检讨是否他从小给宁冲玄讲了太多白衣剑修仗剑俾睨天下的传说,但对徒弟是一回事,对外又是另一回事。在孟至德提出疑问的时候,他反而笑道:“他人不成,我家冲玄未必不成。修道本就是逆天而行,种种艰难险阻,一剑斩去便是。”
没错,剑修够帅!他家冲玄以后定然很受欢迎。
如今一看,果然是……很受欢迎……呢。
6
孙真人的哲学思考并没有持续太久,原因是他接到了一封符诏。看到符诏的那一刻,他就从玉台上跳下来,急急整理了衣冠,化光直奔浮游天宫而去。
秦墨白出关了。
到了上极殿正殿外,孙至言得了通报,再度正了正头冠,才低头走到殿中深深行礼,口称:
“恩师万寿。”
上头有人温声道:“至言不必多礼。”
孙至言偷眼一看,星台上羽衣星冠的英俊道人面带笑意,没有半分不虞,心中却越发打鼓。起身往前走了几步,笑道:“恭喜师尊修为大进!”不等秦墨白开口,从袖中取出一个玉瓶,恭敬道:“弟子幸不辱命,师尊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又笑嘻嘻道:“多谢师尊为弟子出气,师尊大恩,弟子没齿难忘……”
他也不嫌聒噪,一气滔滔不绝讲了许多。
秦墨白微微一笑,把玉瓶收了。等孙至言终于停下,方开口道:
“至言去了中柱洲?”
孙至言一惊,他本来也没想过能瞒得过这位城府深沉的师尊,当即老老实实跪下道:“是。”停了停又道:“也见到了大师伯。”
这句话之后,星台上静默了许久。
孙至言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位掌门师尊。他知道这位师尊上位不易,得位后一改先前低调冲和作风,思虑之深远与手腕之决绝为他平生罕见。尤其是对待先前与他争位的势力,将异议之人囚的囚,逐的逐,甚至将李革章门下悉数赶出龙渊大泽,等于间接废了这位师伯的传承。而晏长生若不出意外,本来是下任掌门的不二人选,他跑去见晏长生正是犯了掌门的大忌。当下秦墨白不说话,不用想也知道是在考虑如何料理他了。
念及此,他忙道:“师尊容禀!弟子从小受师尊大恩,从不敢忘。但大师伯也多番教导于弟子,他破门之时弟子正在闭关,若不见上一面,弟子实难心安。”
秦墨白微笑道:“你倒一直是有情有义的性子……”
孙至言觉得如果自己是只猫,一定连尾巴尖尖上的毛都炸开了。
“师尊!当年之事众说纷纭,弟子是想去问个明白。另外……也存了劝他回来认罪的念头,”他说着有些伤心起来,“大师伯才是有情有义的性子,哪怕为了门下着想,他也不能一去不回头啊。”
秦墨白柔声道:“和你大师伯相比,你师尊自然是冷酷无情了。”
孙至言瞠目。孙至言觉得这简直没法聊天了。呆了片刻才道:“不管师尊做什么弟子都支持。”他越想越伤心,道:“内乱之时弟子闭关,外间之事一概不知。出关之后天翻地覆,更无从打听,只见得师尊一面就被打发去别洲办事。弟子想着师尊自有道理,师尊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谁知意外路过中柱洲,忍不住找大师伯问个明白。谁知道大师伯……”
他悲愤地道:“大师伯不但揍我,还骗我!”
秦墨白轻笑一声:“他骗你什么?”
孙至言不敢隐瞒,道:“大师伯一开始不肯见我,好不容易闹了他出来,他说只要接下三招就告诉我。我全接下了,他却突然变脸,把我丢了出去,只扔了一块玉牌。”
他气愤地道:“玉牌里面什么都没有!……再后来少清的孟真人来了,我就走了。”
玉牌的样式和符文手法用的都是溟沧内门制式,秦墨白这样的洞天真人稍稍注入法力便知其中是一片空白。
秦墨白拂尘一摆,将那玉牌收了,沉默片刻叹道:“你大师伯对本门、对我成见已深。他这玉牌非是骗你,乃是不屑以一言自辩之意……”
“此事可到此为止。晏师兄杀人破门,溟沧上下当共讨之。至言你赤子之心,故为师过去处处纵容你。但时至如今……莫要以为为师当真舍不得罚你。”
孙至言悚然一惊,脱口而出:“是我舍不得师尊!”
他这句话是真心实意,没有半点虚假。
秦墨白微微一笑:“花言巧语,起来吧。”
孙至言心中稍定,站起身。就听秦墨白道:“吕钧阳现今如何了?”
孙至言茫然道:“大师伯的小徒弟吕钧阳?领着一群披毛戴角的东西练剑阵,耐性大概是好的吧。本事么还行,就是不自量力想赶我走,被我扔河里去了。”之后晏长生出来揍了他一顿,把他也扔河里去了这么丢人的事情,孙至言自然是不会说的。
秦墨白捋须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孙至言见状大着胆子道:“师尊,你还没给弟子洞天礼物呢。”
秦墨白闻言望了他一眼,笑道:“你还敢讨要礼物?”
孙至言忙陪笑道:“师尊交代的事情弟子都完成了,也算是小有功劳。如今功过相抵,还剩弟子修成洞天的辛苦。师尊从前答应给弟子礼物,可不能反悔。”停了下又开心地道:“这些年弟子给师尊找了个特别好的徒孙,无论心性资质都是上上之选,相貌风姿更是赏心悦目,他日定能成为云天左膀右臂。师尊见了一定欢喜。”
秦墨白道:“你看上了师尊的什么宝贝?”
孙至言想了想:“别的我也不要,师尊珍藏的那坛新丰酒就赐了弟子吧!”又道:“师尊贺弟子道成洞天,弟子自然也要贺师尊修行更上一个台阶。不如这样,今晚师尊若无他事,请在清和小筑设酒赐席,弟子在外洲得了一些稀罕果品,又有一班乐伎,最会唱那时兴的曲子,斗胆以此为师尊贺。”
他见秦墨白不语,大着胆子上前牵了秦墨白的袖子摇了摇:“师尊诸事操劳,偶尔也要休息片刻。弟子许久没有跟师尊一同饮酒了。”
秦墨白微微一笑:“你倒是贴心。”
孙至言笑道:“我自然是最贴心的!”
出得上极殿,孙至言长出一口气,知道这关总算是过了。他也不停歇,去清和小筑把诸事一一安排交代。
待全部安排好,日正过午。清和小筑地处上极殿一角,风景颇为清雅。从这里可以望见远处渡真殿的琉璃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孙至言一时生出些许犹豫。
正在这时,下方回廊中走过两名年轻修士。一人是齐云天,另外一名不是长大后的宁冲玄又是谁。上极殿中层层禁制,加上孙至言修为高过他们太多,是以两人均未察觉孙至言蹲在上方。
便听宁冲玄道:“今日多谢齐师兄。”
齐云天笑道:“自家师兄弟,无需多礼。宁师弟修为精进,心性坚韧,此番讨伐妖兽首功不作第二人想。只是我看你出招之时真气运转略有涩滞,可是功法上有所疑问?”
宁冲玄恭敬道:“正要向齐师兄请教。”
齐云天摆手笑道:“我非剑修,意见只能供你参考。今日申时我无事,你可来玄水真宫。”
宁冲玄闻言,冷峻的脸上绽出笑容,如冰雪初融,又如春风拂面,十分好看。
“多谢齐师兄。”
两人又闲谈几句,齐云天往上极殿正殿去,宁冲玄则是折向功德院。
耳闻目睹了整个经过的孙至言茫茫然地想:冲玄几时跟云天这般要好了?
他很是有几分怅然,再也不记得去渡真殿的念头,怏怏回到长观湛渊洞天。
(待续)
(感谢回帖)
7
宁冲玄听说师尊出关,从功德院匆匆赶回时,见到的却是另一番情景。
丝竹阵阵中,孙至言去了金冠和云履,枕在一名美貌女侍膝上,一边饮酒一边听乐,时不时点评几句。
这一情景是他幼年见惯,虽略觉碍眼,但多年未见竟然有几分怀念。强按心中激动,上前拜见。
孙至言笑道:“冲玄无需多礼,过来让为师看看。”
宁冲玄依言上前。
直至这时孙至言才好好打量长大后的宁冲玄。面前之人又比观想中看见的更为出色,气度风姿亦胜出一筹。
宁冲玄也在看着孙至言,这是他首次以青年的眼光打量孙至言。孙至言眼如点漆,唇红齿白,顾盼神飞,端的一派风流跌宕,令人见之忘俗。他不敢多看,很快低下头。
孙至言叹道:“冲玄长得真快。一不留神便长这么大了。”伸手一点,数点星光从空中降下,落在宁冲玄手中。
“此为如意神梭,乃是为师效仿掌门恩师年轻时候所用十二天梭打造。攻守兼备,可补你当前功法缺陷。”他这次闭关这么久,有一半时间便是打造这个如意神梭。
宁冲玄深深施礼:“谢师尊厚恩。”
孙至言笑道:“怎地比从前更多礼了?”又指着那帮歌姬道:“你掌门师祖今晚设宴,让她们助兴。你也来品鉴品鉴。”
几曲毕,宁冲玄将这些日子修道进展一一禀报,孙至言自然甚是满意。师徒两人闲话数句,孙至言知道这个徒弟主意特别大,宁冲玄不说的事,他也不多问。
徒弟省心至此,放在平日他自然乐得逍遥。然而今日他却多了几分心思,沉吟不定。
长观湛渊洞天赐席,自然少不了绿衣红袖,燕语莺声。宁冲玄坐得如标杆一般直,对边上殷勤的女侍丝毫不假以辞色。孙至言看到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忽然起了顽心,冲身边美貌女侍递个眼色。女侍会意,斟满水晶杯至宁冲玄席边劝酒。
宁冲玄冷着脸一再推却。那女侍越靠越近,最后整个身子软软地往他怀中依偎去。宁冲玄避无可避,身上陡然升起剑光。那女侍原本是妖身,最怕清正剑光,这下惊得花容失色,连尖耳朵都吓出来了。
孙至言大笑,抚慰了那女子几句,挥手摈退所有女侍。
宁冲玄到玉榻前行礼:“弟子扫了恩师兴致,万望恕罪。”停了停又道:“恩师请勿戏弄弟子。”
孙至言见他雪白面皮上生了红晕,也不知道是气得还是臊的,凭添几分艳丽,笑道:“少年人何须如此拘束?偶尔放松一下也无妨。”
宁冲玄答道:“弟子不喜如此。”
孙至言叹口气,忽然想到什么,坐直身体兴致盎然地问:“为师听说唐嫣很喜欢你,再三示好,你意下如何?”
宁冲玄长眉微蹙:“弟子无意。”
孙至言又问:“可是唐嫣不够美貌?冲玄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子?为师帮你留意。”
宁冲玄眉头皱起,正色道:“弟子一心大道,无意女色!”
孙至言没精打采地道:“知道了,你无需那么大声。”
他心想少年人情窦未开,喜好交游平辈是再正常不过了,自己年轻时候只有做得更荒唐,某些事未必如自己所想。又见现在申时已过二刻,知道宁冲玄要去玄水真宫赴约,略纠结地道:“云天自是溟沧年轻一辈翘楚……”
宁冲玄略带茫然地看他。他一时说不下去,索性挥手:“你去吧。”
宁冲玄恭恭敬敬地行礼,却未退去,道:“弟子有一事请教师尊。”
“哦?”
这次换宁冲玄显出犹豫之色,半晌道:“敢问师尊,洞天真人眼中凡人如何?”
孙至言不解其意,答道:“凡人朝生暮死,烦恼苦楚不断……冲玄何出此问?”
宁冲玄目光有些黯淡,很快又变得明亮而坚定,朝他深深行礼:“弟子定当努力不懈!”
孙至言虽然不明白为何宁冲玄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但见他乖顺认真的样子心中不由得柔软几分,如从前一般伸手欲摸他头。不料如今宁冲玄长得太高,他又手短,竟是差了好大一截。
宁冲玄见状,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再度行礼,头顶正好蹭到他手边。
孙至言很是开心,多摸了好几下。
黄昏,清和小筑内如期开席。
这宴席设在清和小筑的水榭中,三面是潋滟的水波和盛开的清荷,乐声和歌声从荷丛翠竹后随风飘来,确是个谈话抒怀的好地方。
孙至言精心安排一切,从酒到果品到丝竹乐曲无一不是珍稀之物,为的是讨秦墨白的欢心。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孙至言中途去小筑外吩咐侍童,回来时席上已多了一人。
向西的座位上多了一名苍白纤弱,高傲矜贵的美貌道姑,见孙至言进来,朝他森然一望。
孙至言心说怎么是这位。他自然是不惧的,毫不客气地看了回去。
这道姑便是秦玉了。
细细论起来,这位秦玉秦师叔跟秦墨白是没血缘的兄妹。上代掌门秦清纲收养了秦墨白,几百年之后又跟平都教的大小姐生了秦玉。按照世家那边某韩的说法,这两位自上代掌门还在的时候就面和心不合,后来在掌门争位战中秦玉支持的几位师兄陆续出局,竟是她从小看不起的这位养兄成功上位。最终,在利益面前两人结成了岌岌可危的联盟,从头到尾完全没有兄妹情深这种东西可言。
世家的传言还提到了秦墨白谜一般的血缘,语焉不详地指向了秦清纲。上代掌门秦清纲龙姿凤章,潇洒风流,某日突然带回一名小男孩宣称是自己养子,连他最为信任的卓御冥都大为震惊。
凡蜕真人要什么养子?
呵呵,你懂的。
因情爱私生的儿子和门派联姻产生的女儿,这枚溟沧门内打压千年而不死的八卦似乎为秦墨白和秦玉之间怪异的兄妹关系提供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秦玉一言不发端坐。而向来长袖善舞的秦墨白今日也一反常态,缄默不语。孙至言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待菜品上齐后挥退了侍童。
席间气氛十分古怪。
孙至言啜着酒,不怕死地想:师尊跟他这位难缠的妹子其实蛮有趣的。
这两位都是溟沧里位高权重的人物,平日里威重如山,令人望而生畏;但似这般坐在一起,尽管长得不像,细看之下却发现两位身上竟是有不少地方惊人地相似。例如某些细微的神态,深思时不经意的小动作……以眼光高于顶闻名的秦玉多饮了半杯茶,那也是秦墨白最喜欢的雀舌清露。就连衣上用的熏香都是同一个主香调上各自增减变化出来的……
尤其是一人瞪着凤眼,一人眼帘低垂。
简直像是……同一个窝里出来的不同花色的猫。
孙至言被自己的想法呛到,咳了几声。见秦墨白和秦玉都看他,忙笑道:“师尊、秦师叔,弟子在外寻得一名琴姬,据说是在师旷案前听过琴的,后来修成人形,可谓色艺双绝。今日弟子让她备了几首新曲,为师尊和师叔助兴。”
言毕击掌数下,远处丝竹声顿止。隔了一会儿,但闻一声弦响,琴声悠然而起。果然圆融旷达,颇有古意。
一曲未完,秦玉忽道:“师兄派人去中柱洲,所求为何?”
秦墨白道:“我并未下令,师妹何来此言?”
秦玉冲孙至言一抬下巴,她肌肤白腻,下颔与脖颈的曲线十分美妙,但这神情无论如何让人喜欢不起来。
“师兄何必推脱,派去的便是这爱闯祸的小鬼吧?可惜凭他刚入洞天的本事,远比不上大师兄的一根指头。”
孙至言大概有八百年没被人叫过小鬼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哈”了一声。
秦墨白微微一笑:“至言到过中柱洲一事尚未对他人提起,想那中柱洲山长水远,师妹消息倒是灵通。”
秦玉心知失言,她也不在意,纤指拈着玉莲花柄慢慢旋转,轻声道:“中柱洲灵机欠缺,长此以往,大师兄总有一日会及不上你,你又何必心急?”
秦墨白叹口气:“师妹心中原来是这样看待我。”
秦玉冷冷一笑:“掌门师兄的心思我一向猜不透,手段和狠心我却见识过不止一次,为了大师兄,不得不留心提防。”
秦墨白沉声道:“晏师兄杀人破门犯了我溟沧大忌,按门规应上下共讨之,师妹当谨言慎行。”
秦玉凤眼生威,似要发作,又忍了下去。只听她缓声道:“旁人眼里我自幼骄横,你处处忍让。但你我都明白,但凡你当真想要的东西,几时让过我,我又几时抢得过你?大师兄……大师兄他对你如何,对我又如何,你心中比我更清楚。”
珠光奕奕映在她娇艳的面容上,竟有些幽怨之意,然而下一瞬再度被寒意覆盖。
“师妹我自会谨言慎行,只是掌门师兄若要对大师兄做些什么,也请先想想卓师叔能否答应。”
孙至言觉得这场顶级洞天级别的“来啊互相伤害啊”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道:“大师伯是我自作主张去见的,玉牌也是我自作主张带回来的,与我师尊何干?”
“玉牌?”
秦玉抓住秦墨白的手臂,急急问道:“大师兄传了消息来?”
秦墨白喟叹一声,拿了那块玉牌出来。
“师妹自己看吧。”
秦玉见了玉牌竟有些犹疑,伸手去拿时带倒了杯子也未发觉。
看清玉牌中内容她先是怔了怔,而后忽然掩口笑起来,仿佛遇见了天下间最为好笑的事情。
“大师兄竟然不屑与你再多说一字,连骂你都不屑……”
她看上去像是多年的积怨得报,简直扬眉吐气,挥手把玉牌丢回秦墨白面前。
“秦墨白,你也有今天!”
她的笑容突然止歇,原来外间的琴姬奏毕一曲又起了个新调,琴声婉转悠扬,如溅玉龙鸣,曲调中又有一股绵长悠远的温柔哀伤之意,一咏三叹,徘徊不去。
秦玉瞪着秦墨白,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血色,连声音都气得有些颤抖,只说出一个“你”字,长袖一拂,化光走了。
孙至言一脸莫名其妙,不知道哪里又触到这位秦师叔的逆鳞了。
秦墨白的神色也很奇怪,轻声吟道:“终负却、杨柳春风……至言,这首曲子你哪里寻来的?”
孙至言含糊答道:“从别处听来的。”又小心翼翼地问:“这曲子不对吗?”
秦墨白轻叹一声:“这是先师所作琴谱。”
上代掌门秦清纲惊采绝艳,是秦墨白与秦玉的父亲、晏长生的老师,以及卓御冥的师兄。简直是台风眼中心的人物。
“这曲并未命名,曲谱上写着‘终负却、杨柳春风’几字。时人皆说此为先师悼念亡妻之作,但只怕未必尽然。先师的心思又有谁能猜得透……”
秦墨白目光闪烁:“巧的是,我与师妹第一次听闻此曲,却是大师兄所奏……”
他不再说话,湖上的风在水榭里打了个旋,吹得两人襟飘带舞,好一阵才止歇。
孙至言也忆起自己第一次听到这琴曲的情形。
秦清纲飞升后第一个春天,尚是元婴真人的孙至言到渡真殿拜访一位长老,途径一处宫室时被青果掷中发冠。丢他的人正是晏长生。
那时候晏长生是众人眼中下任掌门的不二人选,他斗法之能在同辈中无人能比,又是大师兄,连卓御冥都对他青眼有加,传了他“两界再分”之法。然而秦清纲飞升前却没有按照惯例立他为上极殿副殿主,而是把这一位子空了出来。
按照溟沧门规,只有上极殿副殿主才可接任掌门。原本以为大局已定的溟沧门内各势力又开始暗涌。
晏长生却完全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他是性情中人,凡事讲究一个痛快淋漓,又有绝对的实力傲视同侪,仍然像从前一样过着修炼访友、喝酒切磋的日子。
渡真殿左殿一角有条潺湲的溪流,溪边遍植垂柳。时值春日,柳枝依依。碧玉般的柳叶打着旋,被水流带走很远很远,然后在浮游天宫的边缘随着瀑布落下云海。
孙至言见晏长生一人独坐,身边扔着几个空酒坛,他最是与晏长生性情相投的,当下从袖囊里摸出一坛酒扔了过去。
晏长生接住,拍开封泥喝了一大口,赞道:“相逢义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好个新丰酒!”又拍拍边上的位子:“来,陪大师伯喝酒。”
孙至言也不客气,过去坐下灌了一口酒,笑嘻嘻地道:“干喝酒有什么意思,不如我喊一帮美姬来跳舞给大师伯助兴?”
晏长生哈哈大笑:“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小心惹怒了卓师叔,把你那帮宝贝美姬加上你全丢龙渊大泽里。”
孙至言做个鬼脸,又道:“大师伯这是在等人吗,要不要师侄替你喊一声?”
晏长生一笑,却问道:“你师父伤情如何了?”
秦墨白最近奉命外出办事的时候受了点伤,似乎没什么大碍,待在洞府里养了好几天。两人话题在秦墨白身上绕了许久,最后不知怎地绕到现任渡真殿主卓御冥身上。
“卓真人出身名门,从小天资过人,一表人才,道法为四代掌门亲传,年纪轻轻便仗剑俾睨天下。加上心高气傲,性子冷淡,这数千年来真正得他高看一眼的,也就只有我那飞升的师父了。”晏长生靠在杨柳树下,春日微醺的阳光透过枝叶半照在他脸上,加深了面部英俊的轮廓,“卓真人如今是和光同尘了,年轻时候可是一开口就能气死人的性子。连师尊那个好脾气据说跟他也时有争吵。师尊他老人家对女性无往不利,然而对这唯一的师弟我看也颇为无奈。”
“卓真人对我和秦师妹甚是照拂,但对我那小师弟秦墨白却不假以辞色,这一点我却是不服的……”
年轻的孙至言不禁为自己师尊抱起不平来,想了想,偷偷问道:“我师尊真是师祖的私生子吗?”
晏长生哈哈一笑,在他头上敲了个爆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是与不是,小师弟都是小师弟,都是你师父。”
孙至言抱着脑袋喃喃道:“师祖也真是的,惹了大把风流债还不把话说清楚,弄得秦师叔不喜欢我师尊,卓真人也不喜欢我师尊,我……”
晏长生又敲他个爆栗:“胡说八道,你跟你养的那帮妖姬只能算小孩子过家家,掌门师尊的眼光可高得很,品位也很好。戚夫人那样的大家小姐倒是正好,可惜性子温婉了些,师尊他最喜欢的是出身高贵的冰山美人……”
他突然住口,似乎想到了什么,面上露出奇异的神色:“莫非……不会的,我记得师尊他并不好南……”
晏长生连说几句“不可能”,望着渡真殿顶自顾自出神起来。孙至言茫然不解,只能睁着圆眼睛看他。
正在这时,一辆典雅精致的华车自远驶近,车驾上方笼着一道幻云光雾,车身有星梭闪烁,密如繁星。
车驾驶到两人面前停下,良久,车帘后传出一声女子叹息:“大师兄……”
晏长生站起身,喜道:“原来是师妹回门。”
就闻环佩叮当,车帘掀开,下来一名盛装娇艳女子,一双凤眼似喜似怨,望着晏长生盈盈下拜。
这车驾是玉霄周氏之物,车上的自然是新婚不久的秦玉。
晏长生笑道:“师妹回门怎不早说,为兄当去迎你。”
秦玉低低应了一声,道:“大师兄别来无恙?”
秦玉新婚后肌肤微丰,眼角眉梢添了几分妩媚慵懒,在春日阳光下更显娇艳欲滴。晏长生本记挂这个师妹娇生惯养,远嫁去了周家怕是待不惯,见到她的模样终于放下心来。
“我与其他师兄弟都好,众人皆记挂你,不知周家对你可好?”
秦玉点了点头,却是红了眼眶:“大师兄……”
晏长生如同对待小女孩那样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周家小公子若是欺负你,大师兄定为你出气。”
秦玉终于没忍住,呜咽出声。
周氏的马车远去后,孙至言心中一声叹息,也起身告辞。他见晏长生仍坐在柳树荫下,心想也不知道能让大师伯等这么久的是谁。
堪堪走到拐角,他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却见远处溪边一名俊秀风雅的年轻道人快步走来,而树荫下晏长生已经站起,在杨柳春风里笑着道:
“秦师弟……”
那天下午孙至言心中想着方才的事情,不知不觉偏离了正路。等他发觉时,已来到玄泽道某处陌生的院落前。
院中有人弹琴,琴声渺渺悠扬,如玉龙低吟,又如寒松悲风,在这暖洋洋的春日里显得极温柔,而曲调徘徊中又有股悠长的惆怅,一咏三叹,到底还是意难平。
一曲毕,稍停了片刻,琴声又起,反反复复,都是同一首曲子。
孙至言在女墙前听了许久。直到有侍童找来才随之离开。走到几乎听不见琴声的地方,他方问道:“何人在此弹琴?”
那侍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答道:“自然是卓殿主。”
那个春日里卓御冥反反复复弹奏的,便是这首曲子了。
孙至言从回忆中醒来,琴姬正好弹完最后一个音符。湖上夜风颇有些凉意,让人精神一振。毕竟已不再是春日了。
这时门口侍童来报钟穆清求见。
钟穆清进来恭恭敬敬行礼道:“秦真人的玉镯落下了,吩咐弟子前来处置。”
原先秦玉的席上放着一只羊脂玉镯,晶莹白腻,一望而知不是凡品。孙至言印象里首次见秦玉她便戴着这玉镯,显然是常年贴身的亲近之物。
孙至言道:“你拿走便是,处置又是何意?”
钟穆清道:“秦真人交待,这玉镯是她从小戴大的贴身物品,定要按她心意处置。”
他拿起那玉镯,又朝秦墨白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然后用力一挥,将那玉镯远远扔了出去。月下那镯子划出一道弧光,从清和小筑的轩窗飞出去,落入下方云海,许久许久、依稀传来一响水声。
钟穆清淡定地再次朝秦墨白和孙至言行礼,转身走了。
孙至言还在目瞪口呆,秦墨白放下杯子,淡淡道:“为师有些倦了,至言先回去吧。”
孙至言往外走去,心中还在想:这钟穆清跟云天还是挺像的,秦师叔跟师尊连对人的喜好也都十分相似啊……
在门口他又回了一次头,看到秦墨白拿着那块玉牌出神的侧影,突然间仿佛醍醐灌顶,往事零散的片段全部串联起来,他什么都明白了。
琴声中那些满满的温柔和哀伤,仿佛是岁月集成的浩荡潮汐,一下子扑到他身上,几乎把他淹没。
他楞了半晌,像被龙蟠大雷印劈到尾巴尖的猫一样迅速跑了。
秦墨白终是没忍住再次往那块玉牌里灌入法力,然而玉牌中依然是白茫茫一片,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他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待再度睁开时,又是那个如无底幽潭般渊深难测的溟沧六代掌门。掌心中玉牌已化作齑粉,在夜风中一点一点飘散。
孙至言跑出浮游天宫才停下脚步。他的身后,上极殿在沉沉夜色中闪耀不定,殿宇一角,清和小筑的位置还亮着珠光。
闭上眼,他几乎能勾勒出师尊端坐其中的身影。
那才是溟沧最锋利的剑和最坚固的盾。与溟沧共生发、同衰朽,沾染了无数鲜血,却在漫漫长夜里如先知般将溟沧这延续万年的庞然大物坚定地带向期许的光明之地。
而遥远、遥远的地方,隔着整片大陆和海洋,中柱洲藏在厚厚的云层之下,以一种与世间之人截然不同的孤傲姿态,闪着幽光,俯视九州,。
那个春日永远过去了,随之一同过去的还有无数个类似或者不同的光辉日子,那些杨柳春风中的少年们永远回不来了。
唯有松间一轮明月,照耀在过去,也照耀在现在与未来。
孙至言回到洞府时夜色已深,宁冲玄的屋子还亮着灯。
宁冲玄在挑灯夜读,见到他回来,恭恭敬敬行礼。
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孙至言想到白天看到宁冲玄和齐云天的情景,脱口问道:“冲玄喜欢云天吗?”
宁冲玄不解其意,点了点头。
孙至言抚然。他收宁冲玄为徒时确实存了为齐云天寻找股肱之臣的念头,如今宁冲玄跟齐云天往来甚密可算如他所愿,然而……他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却无一能定,只想:又是大师兄,为何又是大师兄!
宁冲玄看见他不说话,突然道:“那从此弟子只喜欢师尊一人!”
烛火里他的黑眼睛既温柔又明亮,就像沐浴在春风里的少年郎。
孙至言一愣,随即失笑,笑骂道:“胡说八道!”
他心情突然轻松起来,像是从什么沉重的束缚里挣脱了出来,道:
“冲玄早点休息,明天为师带你去打架。”
(白梅障番外 杨柳春风终负却 完)
Ps. 聪明又喜欢到处跑的小孩经常能看到许多大人的秘密。
Ps.ps,关于新丰酒还有一句出名的诗:情人道来竟不来,何人共醉新丰酒。——by李白大大
Ps.ps.ps,如果孙真人生活在张衍穿来的那个时空,在听到宁冲玄表示喜欢齐云天那刻心中一定刷满了弹幕:
去tm的男神!
去tm的传统!
去tm的大师兄与小师弟!
Ps.ps.ps.ps 孟至德孟真人真的是一位正经的修道人!
怎么可以这样萌…………